晚上八点多的时候,兴立区人民医院还是一副灯火通明的模样。
病房内,王娟夫妇两个靠墙站在了病床边上,一动不动也敢出声,两双眼睛就一直盯着床上少女的侧颜看,眨也不眨的,生怕眨个眼自己六年好不容易才寻回来的女儿就这么飞走了。
贺萧在床尾的对面那里站着,离着有一段距离,而徐瑾则是在席谖的首肯下坐在了床边的椅子上。
“如果你觉得还需要休息,实在不必勉强自己,我们可以再等等。”徐瑾说道,就算是面前的少女几番表示自己的精神状态正常,也能够承受接下来警方的一切问题,但是到底还没有让精神科的医生过来做评估,万一中途真的发生了什么意外,这可是说不清的。
席谖重重的点了点头:“我真的可以。”她似乎是看出了贺萧和徐瑾的顾忌,转而看向了自己的父母。
席宏义急忙拍着胸脯站直了身体:“她说可以就一定可以,我们都在这里呢,怎么也算是监护人吧!我家囡囡从来不会做自己能力范围之外的事情,两位警官一定要相信她!”说着他还露出了颇为自豪的神色,在他们夫妻的心里,女儿就算是失踪了六年并不在他们的身边长大,但是仍旧是那个事事自立自强,从来不用他们操心的优秀孩子。如今能够全手全脚,健健康康的回来他们的面前,就已经是十分值得感激的事情了,至于这六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一点都不重要,接下来的日子他们只会好好的把这些年来欠缺的疼爱弥补上,只希望这辈子再不会留下什么遗憾。
“那好。”徐瑾深吸了一口气,开始了今晚上这个压根不在计划之内的笔录问询:“你还是否记得你失踪那天的具体情况?”
“失踪那天……”席谖眼神开始变的迷蒙似乎,似乎是陷入了回忆当中:“那天我记得是个下雨天,放学之后,我想要照常回家的,我和我的同班同学像是往常一样,准备结伴回家……”
“同学?叫什么?”
“谭芳。”席谖没有过多的思考就脱口而出:“我们是最好的朋友了。”
徐瑾眉头微微蹙起,但是很快就恢复了正常的神色,点点头示意床上的人继续。
“我们一起出了校门,准备走平时里走的最多的那条路回家,因为她说,想要买路边上那家拌豆皮吃。”席谖眸光闪烁,里面夹杂着太多看不清的情绪:“我们经常吃那位阿姨卖的拌豆皮,结果那天我们找到那位阿姨的时候,她的脸色不太好,整个人弓着身子像是十分痛苦的模样。我们就问她怎么了,她说肚子疼的受不了了,想要回家吃药,可是路都走不动,小吃推车怎么办呢?”
接下来发生了什么,屋子里其余的人几乎都能猜得到。平日里温柔和善,做小吃也好吃的阿姨生病了,两个只有十二三岁的女孩子,正是处于同情心泛滥,特别善良的年纪,会做出什么决定,几乎都不需要思考。
“你们两个决定把她送回家?”徐瑾问。
“对,谭芳提议的,我本来有些犹豫,可是阿姨一个劲的感谢我们,还说她家里离得不远,就在很近的那片平房里,平时我们两个偶尔也会抄近路从那条小道回家,这么一想也就无所谓了,顺路的事。”席谖说到这里,突然紧紧的闭上了双眼:“我们把她送回了一间平房里,那间平房的院门是雕花的,我现在还能记得起手上的触感……”
“凉的……冰的……铁质的……”
徐瑾屁股下的椅子撞在了病床上发出了清脆的响声,这响声使席谖勉强从那几乎要窒息的回忆里抽了出来,她一回神就看到了对方那令人倍感安心的笑脸,稍稍松了一口气接着道:“我和谭芳以进院门,那阿姨好像肚子就不痛了,还招呼我们进屋坐一会儿。我当时就觉得不对,下意识的拉着她往门口的方向蹭,可是那阿姨却要伸出手来拉我们。我被吓得大叫一声,阿姨瞬间就变了脸色。就在这时,忽然从旁边的小屋里冲出来两个男人,一下子就把我和谭芳给抓住了,捂住了我们的嘴不让我们叫出声。”
她抬起右手轻轻的摁住了自己的脖颈:“我觉得呼吸困难,我手脚使劲的用力,可是抓住我的那个男人力气太大了,我根本挣脱不开。就在挣扎的时候,我拽住了大门的把手,我用尽了力气,任他怎么拽我都不放手。”席谖的双手此时垂放在自己的腿上,握的死紧,整个人都在微微的颤抖:“那位阿姨见状就来抓住我的手,我好疼啊,但是我不想松开,可是最后我还是没能抓住,那门把手从我手里脱离出去了……不过因为我们之间的抢夺,那大门一下子撞倒了抓着谭芳那个男人的脑袋,对方下意识的就把谭芳松开了!她哭着喊着就跑了……可能是因为动静太大,他们三个人怕了,也没有出去追她,而是立马关上了门。后来……”
她下意识的摸了摸自己的左大臂:“后来我被他们拖进了屋子里,觉得这里一疼,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等等!!!”王娟忽然冲到了她的身边,表情是激动且狰狞的,甚至忘记了刚刚一直记得的不能吓到女儿的初衷。她攥住了席谖的肩膀:“你说那天,谭芳和你在一起?!!!”
席谖一脸懵逼。
贺萧和席宏义急忙上前把王娟给拉到了一边,王娟一脸的不可置信:“谭芳没有报过警,她没有报警你们知道吗?!”像是在寻求什么认同似的,她左右不停的看着两个扯着她的男人:“是我们……是我和他爸当天夜里回家之后发现的不对劲才报的警!那谭芳家里就和我家隔着两栋楼,第二天一早我还特别去她家里问过,你知道她妈妈怎么说的吗?她妈妈说谭芳那两天压根就没和我们小谖一起回家,都是她去接的!”
“我当时还以为……还以为……是我们小谖撒谎了,和什么坏孩子交了朋友才会失踪……是不是青春期叛逆离家出走了,谁知道……谁知道啊!!!”她滑落在地,失声痛哭:“她们为什么不报警啊?为什么不和我们说实话?要是她报了警,我们小谖会不会就……就不会受了这么多年的苦,呜呜呜呜……”
贺萧和徐瑾对视了一眼,万万没想到会出现这么一个意外的情况,当初和席谖一起遭遇了绑架的同学为什么事后不报警选择了沉默,其实可以有非常多种的解释,但是归根结底不过就是两个字:人性。
按理来说谭芳当时不过也就十多岁,遭遇到这种事除了害怕,第一反应当然是要找爸爸妈妈,不可能做出任何的隐瞒举动。至于对方的父母为何选择了不报警,事后又选择了撒谎,只能说,大人的世界是很复杂的。不止有错与对,还有自私自利。
席谖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给弄懵了,只会下意识的重复问道:“谭芳没报警?”
那边贺萧正在弯腰小声的和地上的王娟说着什么,徐瑾便叹了一口气,安慰道:“你放心吧,关于你失踪的这件案子呢,林山市警方一直都没有放弃寻找当初的嫌疑人,我们会将你的供词进行整理,把相关的证据移交给当地公安机关继续追查下去。”说道这里她顿了顿,接着问:“或许,你能够提供一些关于嫌疑人的长相和名字之类的证据吗?”
“可能……我记不太清了……阿姨的长相我可能还模糊的记得……”席谖皱眉回想,接着无助的摇了摇头,否定了自己。
“别怕,这两天我们会安排一个模拟画像师过来,你不用压力太大,就算是十分模糊的长相也没关系,这点是不会影响我们警方的办案方向的。”
席谖只得胡乱的点了点头。
“之后呢?发生了什么?”徐瑾继续问道。
“之后……我觉得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是没什么记忆的,只知道他们把我从那间平房里带到了不知什么地方。那里面很潮,有些臭。他们定期给我打针,所以我一直躺在那里,很少清醒,偶尔清醒过来也看不清周围是什么样子的。”席谖抱着头,一边说着一边还深呼吸:“但是我能感觉到,那里肯定还有别人,因为每每醒来的时候我都能听到呼吸声,肯定还有人和我在一起的,也许他们也都是被抓去的呀!”
“好的,放松。”徐瑾伸出手握住了少女的左手,她的温热的掌心和对方冰凉的拳头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她慢慢的引导着少女调整呼吸,直至整个人稍微放松了一些。
“在那黑暗的,不见天日的地方我也不知道呆了几天,突然某一天我被挪到了一台车里。应该是吉普车吧……因为我睁开眼睛看过,隐约当中有人说话。”席谖垂头,反握住她的手,很用力的那种:“当我恢复意识的时候,我就到了那间地下室……我一醒来,发现自己被人关在一个笼子里,然后周围还有好多好多那种笼子,每一个里面都有一个人……”
“你们说我失踪了六年,我便在那间地下室呆了整整六年,在没有见过蓝天,没有呼吸过外面新鲜的空气,没有见过除了那些笼子里关着的姐妹和那些禽兽以外的人!!!”她此时此刻面上的表情十分复杂,似是憎恶又似是疑惑:“不对……我不是人……我们不是人……”
“嘿!”徐瑾忽然提高了声音大喝一声,见床上的人一激灵之后茫然的看着她,这才放轻了自己的语调:“席谖,你超级厉害的,不管那些人他们用什么手段伤害了你,但是你最终还是逃出来不是吗?你现在是安全的,还见到了爸爸妈妈,他们没能征服你,这场战争,你赢了,而且赢得彻底。”
“说说你是怎么逃出来的?”她见对方眼底稍微恢复了一些神采,才开始继续这场问询。
“他犯错了……那个畜生犯错了……我们每个人到了那里都会有一个新的名字,若是我们不承认那个名字或者提起自己以前的名字,就会受到惩罚。”少女不由得打了一个寒颤,她嘴中的‘惩罚’显然是极为残酷的:“我最识相,所以那么多人当中,我吃得苦最少。因为我听话又识趣儿,那群畜生都很喜欢我,不过一些必要的伤总是能受的。直到不久之前……应该是多久我算不清了,在那里面我根本不知道一天是多长,到底是又过了一天,还是一个月,还是一年。”
“那群畜生里面来了一个新人,他说他很喜欢我,于是我就成了他专属的,再不用应付别人。”席谖歪了歪头,神色莫名:“他的手段比那些畜生都要狠,我从来没有那么疼过……就在我觉得我坚持不下去了的时候,他忽然好长一段时间都没来。等到他再来的时候,明显状态很不好,没什么力气不说,除了折磨了我一顿,也没对我做别的事。就在他把我送回笼子的时候,他竟然忘记上锁了!”
她忽然看向了徐瑾,一双眸子亮的可怕:“你们不知道我等待了这个机会到底多久……我在被他送回笼子的路上,透过窗户看到天黑了,二楼三楼都没有什么动静,当天显然是没有人的。我从笼子里爬了出来,顺着楼梯上了去……那个一直在守夜的老头应该趁着没人的时候又去楼上偷酒喝了。许是老天爷开眼吧,因为那个畜生刚刚走,前面的门甚至没来得及落锁,我跑了过去,推开了门。我不敢回头,一直跑,一直跑……”
“好了……好了……”徐瑾从椅子上站起身,轻轻的环住了不停摆动双臂做跑步状的少女,柔声哄着:“现在已经没有人能够伤害你了……”
此时的王娟和席宏义已经相拥在了一起,无声的哭着,虽然席谖并未说自己这些年到底经历了什么,但是光凭想象就足以令人绝望。他们甚至不知道一个女孩到底要坚强到什么地步,才能活下来。她这六年,许是就靠着终有一天还能再次见到自己的父母这微弱的希冀,苦苦的坚持着。
“那些伤害你的人的长相……”徐瑾犹豫再三还是开了口。
席谖在她怀里摇头:“他们都带着面具,我们根本看不见他们到底是什么模样。”
“没关系……”徐瑾抽出一只手掏出自己的电话,找出了今天白天在那家私人酒窖里,趁着老头不注意拍摄的几张照片:“你们被关着的地方,是这里吗?”
“……”席谖全身又开始控制不住的颤抖,只是匆匆瞥了一眼,就立马将头扭到了一边埋进她的怀里不肯再看,重重的点了点头:“就是这里!求求你们……救救她们……救救她们……”
“放心吧。”
贺萧在这个时候转身出了病房,徐瑾侧过头看了一眼,只来得及看到对方的背影,和刚刚出去就将电话贴在了耳边的这个动作。
“放心吧。”她又重复了一遍,察觉到少女搂着她的腰的力气加重了一些。
……
是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