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丰城的烟雨来得快褪得也迅疾。夜空被将将洗净,素月分辉,海天澄澈,又恰逢月中,照例该在西街摆上灯会,让空气间馥郁的湿意同烟火漫华、游龙爵马之人间胜景相得益彰。想来城西挖出了一幅白骨吓了人,本月灯节人倒少了些。镇子布局紧凑,木质连楼别致精巧,马头房顶的檐下坠着小铃铛,据闻有辟邪之意。在小摊上放了各色玩物的小贩亦仿佛失了吆喝的兴致,懒洋洋倚在跟前的摊子上瞧着过往行人;姑娘们闲情倒好,但凡出一趟门,无论外间多么风声鹤唳,总也会点上红妆,戴上珠钿红缨,美目流盼。

临衍从日中溜达到半夜,越想越觉此事荒谬。现在不但江湖骗子学会推陈出新,连小偷都学会借力打力了?此章家一行,功亏一篑,他在人家府中小心谨慎,为人低调,却不料栽在了这一头上。这又找谁说理去?

他长叹一声,只觉天地茫茫,此身甚渺小。乐器行的小厮眼见生意寥寥,正准备合上木门。惊鸿一瞥的功夫,临衍恰好瞧见门厅中放了一方长琴。琴身漆黑通透毫不起眼,六弦凛冽,琴尾雕成凤首模样,以黄缎掩了些许。他遥遥站着看着,心下怅然,那小厮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见此琴,挥了挥手,道:“关门了关门了,明天再来。”

此为凤首琴,其音清冽如空谷鸣泉,历史倒久,这样支在门厅里多半是仿品,也不知雕琴的师傅手艺如何。临衍朝那人一躬身,径自走开。

不远处的戏台上有人在唱《长离》,曲词太过迤逦多情,临衍不喜,民间却是流传甚广。他曾在聊城听过全本,统不过故国伤别离,兵败如山倒,王侯将相竟相登场一类。这一幕该到了卫国兵临城下,小皇帝颓坐在御案前提笔记下王城中最后时光。

——罗带同心结未成,江头未潮平。还有个小生扮作董王妃,水袖翩然,朝那少年天子盈盈一瞥,愁怨累得要从那双凤目中滴出来。歌者柔腔婉转,倒比聊城初闻时入木三分。他没由来地一愣,回过头,只见巷口掠过一抹清瘦的身影,似是一个姑娘,那背影像极了……他说不清是谁,只依稀瞧见紫衣罗带,裙边绣着繁花绕蝶,如墨的情思里簪了一支凤头簪子,飞凤含珠,珠玉小巧可人。

——两岸青山相对迎,谁知离别情。他看到那姑娘悠悠回过头,瞧了他一眼。极其好看的一双眼睛,一张脸的左半边被长发遮住,隐隐透出一块暗红色胎记,从眉头蔓延至唇角。临衍心下诧异,不觉可惜,亦不觉惊悚,只有诧异。

“兄台?”临衍一惊,原来自己方才走路不看人,竟当街撞了个熟人。此人生得甚好。他的皮肤白得透明,面如冠玉,手指修长极为好看。单眼皮,眼睛也长,一张薄唇一点血色,猛然一看倒不该称为人间绝色或是山精鬼魅。此时他摇着一把万分骚气的扇子,扇子上画了一朵万分骚气海棠,海棠春睡,一笔艳色,右下角落款的名字也甚是骚气:林墨白。

此人便是那小混蛋章誉铭最后的一个教书先生。

说来也怪,那小混蛋气走了无数个教书先生之后,唯独对此人还有几分耐心。坊间有传,此人生得太好,怕是章家的入幕小白脸;又有人道此人善卜术,铁口一断自给章老太太哄得服服帖帖,然而临衍私下知道,哄章誉铭其实并不复杂——此子上天入地什么珍奇都见过,唯独没见过既会变戏法又会教书的先生。林墨白除了变戏法,还给章誉铭求了个玉坠子,坠子晶莹剔透,里头光华流转,在日光之下可见游鱼戏水,小公子见之,稀奇得紧。

曾有小厮对临衍说过这回事,而那时他还有一口饭吃,有一个茅棚遮阴挡雨。临衍叹了口气,朝林墨白一拱手,道:“林先生。”

林墨白记性甚好,上下打量了他一眼,只见此人一身破烂衣衫,脸上蹭着灰,无精打采,神色恹恹,心道,虎落平阳都不带你这样的。“衍兄弟,柴房砍柴的那个,”林墨白装模作样拍了拍他的肩,道:“甚巧。甚巧。你这是要往何处去?”

天地茫茫,何处可去?

临衍嘴角一抽,道:“没地方去,饿着呢。”此一言,林墨白干笑了两声,骑虎难下。你这是哄我请你吃饭还是什么个意思?林墨白一笑,扇子一扇,道:“饿了好,强身,健体。”言罢就要走。临衍哪容他这般轻易脱身,他一扯林墨白的胳膊,惨兮兮道:“赊个人情,将来若我得大富贵,定记得林兄弟此恩。可好?”

林墨白又将他打量了一番。灰头土脸,一身狼狈,除了一张脸尚且能看,全身上下无一处不透着穷酸之气。也罢,想来此为一个劫,天劫将至,不如积点福德。林墨白嘴角一扁,道:“走吧那,带你吃碗面去。”

馄饨摊子的主人是个胖子。那胖子见了临衍,正自疑惑,见了林墨白,忙点头哈腰称其贵客临门。然一个小板车拉的个摊子,哪里有门?林墨白也不计较,抬了两根手指摇了摇,胖主人心领神会,两碗热乎乎的混沌便被抬到了二人跟前。“先生先请。”临衍道。

林墨白的吃相很是不讲究。此处为一个小巷之中,巷口乌泱泱的人群正聚在一堆看杂耍,他一边狼吞虎咽,一面抬头冷眼看着,一双眼睛颇有些看破红尘的意思。他看着人群,临衍看着他,看了片刻,往他面前递了些辣油,道:“承蒙先生接济,感激不尽。”

——接济完了再把你卖到勾栏院里,一笔两清。林墨白心头跑马,懒得理他,临衍见其沉默不言,生怕得罪金主,忙凑上前道:“先生可有听闻章门惨案?近日城中正是闹得沸沸扬扬,我被此案无辜牵连,落得个身无分文之境,实在可恶。”

林墨白支着下巴有一搭没一搭地听,间或点了点头,心不在焉,道:“婉仪我也见过几面。那丫头心思活,好端端的小美人一个,啧啧,当真可惜。”他打了个哈欠,心道,你被牵连又同我有何干系?

临衍不依不饶,接着问:“我听闻她失踪前带了个侍女出门?啧,这小姑娘当真厉害。”

“自然自然,衍兄可有吃完?”

临衍摸了一把嘴,将一个袖子蹭得满面油光。林墨白见之嫌恶,临衍浑不在意,道:“前些日子我听闻君悦楼来了个新的姑娘,叫做……婉婉?想必当是美人一个,只可惜我身无分文,无缘得见。”这一搭便使林墨白来了兴趣,他薄唇一咧,嬉笑一声,道:“衍兄竟还好这口?”那婉婉他自是见过的,漂亮,柔情,笑起来一双小梨涡,烟波似要滴出水。

临衍低笑了笑,不发一言。同是男人,哪有不懂?林墨白旋即道:“这婉婉姑娘眼光可高,一般的凡夫俗子提着钱袋去也未必能入她的眼。”他既这般说,自是那个能入得了眼的,此一处,同为男人,林墨白十分自豪。

临衍缄口不答,默然吃混沌。林墨白这时来了兴致,叨叨同他将君悦楼的姑娘一一点评了一番,最后扇子一收,道:“我这也是个凡夫俗子,就几首拙作还能入得了姑娘们的眼。不比那穆小公子,那一笔山水一笔文章文章,啧啧,谁见了不老老实实恭维两句建安文辞?”

——哪一笔山水?临衍心道,那副挂在穆家书房里的山水晚钓?工笔倒是清丽,磅礴之势不足。那一笔诗倒还不错,银汉初移漏欲残,步虚人倚玉阑干。仙衣染得天边碧,乞与人间向晓看,然他好端端两句诗偏生写在一张骚气逼人的桃花笺上,纸上撒了金粉,附着浮香,甜而腻,令人平生鸡皮疙瘩。

这般一想,此穆文斌小公子道同你是同道中人。临衍低声一咳,道:“我不懂这些。”林墨白嗤笑一声,显出些许得色,道:“我虽同他交情不深,但他的几件有趣之事还知道一些。比如去年月半的时候他正在君悦楼里逛着,他老子提了个鸡毛掸子来抓人,那叫一个鸡飞狗跳,人间乐事。”

临衍点了点头,心道,此事全城笑了半个月,不甚新鲜。“然后呢?”

“你可知他老子为何忽然来寻他?”

“因为章家?”

“小兄弟当真一点就透,玲珑心思。”临衍听此谬赞,神色淡漠,不发一言,默然吃馄饨。林墨白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他这一门亲事甚是突然,估计连他自己都还没缓过神。章小姐兰心蕙质,也没甚不好,可……”

“二小姐可有到君悦楼找过他?”

临衍这一问得突兀。林墨白心头一紧,又看他一脸老实样,半信半疑,半真半假道:“你为何问这个?”

“我听府中下人说过,婉仪姑娘曾带了个侍女往君悦楼去过。她一个黄花大姑娘,往那地方去便只能是寻人了。饭后闲谈,林兄若不喜,我们且谈些其他。”临衍面不改色,甚是淡漠,林墨白狐狸尾巴一摇,道:“这事我不晓得。但她身边那小丫头确实是个泼辣角色,名字也有趣——衍兄弟,你认识?”

临衍不认得。他虽不认得,但瞧林墨白此状,他必认得。临衍又默然同老板要了一碗馄饨,林墨白心头一紧,道,你还真不把自己当外人。

“她那丫头名字也不知是谁起的,大丫头叫大丫,二丫头叫二丫。常跟着她的那个便是二丫。”

“婉仪小姐失踪,二丫又去了何处?可有人寻她?”

此一问,林墨白心头警铃大作,精光一闪,道:“衍兄为何这般在意?”

“我是不在意,但我晓得的另一人十分在意。”临衍吃饱喝足,手指沾了些茶水,往桌子上写了几个字。林墨白见其字,抬起头,大惊失色,眼看就要溜。临衍一把扣住了他的胳膊,道:“我那朋友说,他们是好人。好人所做之事,也必然是好事。”

言罢,不等林墨白反应过来,便自顾自施施然站起身。

他寻思片刻,还是不能这般轻易放过此人。然等他转过头的时候,林墨白已经脚底抹油,溜之大吉,甚至连馄饨钱都付了双份。临衍恬然擦了擦嘴,抬头看天。此浓夜黑沉,薄云不见其颜色,月被乌云遮了,想来是要下雨。

他无家可归,身无分文,无一茅庐避雨,若果真下了一场雨,这算不算天道无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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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古天道难测,公子且缓些。”临衍方一走到巷子口便被叫住了。原来深黑的巷子边上蜷了个黑影,大约是个斜躺着的人。这黑乎乎的一团人影仿佛在此地等了许久,巷口灯火晦暗,馄饨摊的烛火照不到此间,躺着的那人衣衫褴褛,头发以麻绳草草系着,绳子一头似乎是坠个小小的八卦坠子。

那人抬起头,对上他的目光,目露得色。此道士便是今日在章家装神弄鬼的那一个,两人白天时候才见过,这又一见,二人便都成了臭乞丐——章门中到底有何神力,竟教人纷纷折腰?临衍咳了一声,问:“天寒露重,先生早些回家。”他话还没有说完,却见那臭道士自顾自挪到了他跟前,道:“公子是个有缘人。”

——你白日里那桃木剑舞得甚是神神鬼鬼,又怎知我是个什么缘?临衍朝那人一躬身,道:“先生何以落到这般境地?可是有何难处?”你便是再有难处,我也身无分文,临衍不甚乐意同他攀扯,那人却擦了擦那不知刚摸过何物的脏手,道:“我来给公子卜一卦?”

“在下不信鬼神,多谢。”

临衍方一抬腿,那人便死抱着他的大腿,道:“……只要两文钱,一文也可以,我实在饿极了,求求少侠行行好。”

——怎的章家都不给人结工钱么?临衍万般无奈,道:“我也是个臭要饭的,你同我要饭作甚?”他提了提自己的裤腰,哭笑不得:“先生我裤子要掉了。放手!”那人同他一番胡扯,二人好容易纠缠清楚,临衍这才搞明白事端:章家丢了两个烛台,本不该怀疑到他身上。然而此人当真熊心豹子胆,就着人家举家办丧的时候顺了人家两枚挂礼的金叶子。后来人家清点烛台,顺藤摸瓜,将这些手脚不干净的宵小一网打尽。他被人家一顿痛打,收了工钱,也便被人从偏门丢了出来。

当真同病相怜,怜得让人牙疼。临衍长叹一声,道:“我真的没钱。你找别人可好?”

“不慌不慌,既如此,你且当陪我老道士唠唠嗑,反正长夜漫漫,你不也是个江湖不归人?”

此一个不归之人形容得甚好。临衍一想自己此夜怕也是身无着落,便也就地往那道士旁边席地一坐,道:“先生想说何事?”

“也没甚要事,就看公子面善,想给你卜一卦。”

临衍不置可否,道:“卜什么?”

“前途,富贵,天命,姻缘。我看你这般,偏生想给你卜个姻缘,小公子且给我看看你的手?”

临衍顺从地将自己的手掌递到他面前,只见他舔了舔自己的手指,用那沾了唾沫的手在临衍的手掌中一通乱划,边划边道:“少侠这命好,霸气,硬朗,大富大贵,姻缘之事也自有老天护着。”临衍颇有洁癖,此一番下来令他喉头发紧,头皮发麻。那道士完事后还往他的手掌心上吹了吹,临衍忙收了手,道:“先生这便卜完了?”

“完了一半,”他道:“少侠这姻缘之事虽不必太过烦心,然老道我开了天眼定睛一看,你怕近日就有个红鸾星动,桃花之劫。”

临衍嘴角一抽,道:“为何是桃花之劫?”

“此桃花是一朵烂桃花,一笔孽债,不得不还,却又还得辛苦。我估摸着少侠怕还没成亲,不打紧,若想破此困境,只要两个铜板,保准药到病除,令少侠前途一片平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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