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瑶的名字是半句诗凑的。
给她起名字的也是个苦命人,她写了半句“孤山空念远,云水遥寄……”便没有再写下去。寄往何方呢?何处是归处,何处又有归人?她想不出,给她起名字的那个人也想不出,后来两人作别,她便将这半句诗化作了自己的名字,即便入了天枢门沐芳夫人的座下也再没有改过。季瑶自十岁入门,未曾求过任何人任何事,唯独于名字一事上极为执拗。她宁被逐出师门亦不愿改其名。此举未有先例,众长老哄之罚之都没有用,最后还是沐芳夫人出的主意,将“遥”改作“瑶”,好歹贵气些。
沐芳夫人与山石道人琴瑟和谐,相敬如宾,为众仙家之楷模;天枢门首座弟子沉稳刚毅,君子端方,亦是小辈弟子的楷模;而最不楷模的怕便是她了。季瑶常想,若非沐芳夫人游历之时自窑子里把她捡了出来,她这辈子都该是个身如浮萍的命。还有何不满呢?又怎敢有何不满?
她常年待在后山,不与众弟子亲近,亦不与师兄亲近。沐芳夫人劝也没用,她便仿佛赖在后山莲池边的静心亭里似的,抄经,练武,静心,养性。非是不为,而是不敢,尤其当有新弟子入了门,问她为何同众人不用同一个道号的时候,她总觉得心底隐隐被撬动了一点暗。君子克己,明德,一点暗便是一点罪,是万万不许的;她答不上来,说不出口,只得继续日复一日地抄经,静心,明明德。
有时候她会想,若师兄摊上的不是她这么个大麻烦,而是一个乖顺温软,眉清目秀的小师妹,是否于师娘与师兄都轻松许多?沐芳夫人与山石道人亦是同门师兄妹,由他们的师父做主定的亲,而自己毕竟不同,师兄虽不说,众弟子眼中看着她又怕而又嫌恶的样子,她心中有数。
此番千里迢迢地过来,又或是坐实了这点不同。她想。
她来的时候淋了些雨。临衍绕到静心堂的时候,季瑶从屋里出来,低着头,收了伞,发丝还没有全干。青石砖铺就的地面上依依有些湿,想是昨日被那瓢泼大雨浇过,浅水坑汇聚在院中一角,一个破了半边的花盆也支在那里,长长的君子兰叶子泡在水中,也无人管。远方的山岚如洗,春雨勾在屋檐角上将垂未垂,石阶旁边放了一个石狮子,狮子亦是湿的。季瑶的伞上画着盈盈的翠竹,也如刚被春雨洗过的那般疏朗清俊,她站在那里朝远方看了看,疏疏落落,清清冷冷,如飞花轻似梦,如丝雨牵着淡烟和轻愁。
她转过身,瞧见临衍。她的长相可算得上清秀,眉如远山寒黛,肌肤莹润,透出少女的光泽。她也是薄唇,平日不苟言笑,连笑都强扯着一股愁滋味。而最令人注目的还是她脸上那块胎记,由左侧眉峰处一直蔓延到嘴角,色泽浅红,与她莹白的脸相对比,十分突兀。她平日都以厚刘海遮着左脸,今日却不知为何,将头发全盘了上去,更显得一张脸同她的眼睛被那胎记压坏了似地,光彩全无。
临衍快步走上前去,季瑶笑了笑,轻声道:“师兄。”
他听她说话,一腔翻涌思绪都仿佛被此方疏淡给抚平了,心下平静无波,又无端被勾起几分闲愁。闲愁沾着南方的烟雨滋味,淡烟疏雨,画屏是冷的,烛火是暖的。季瑶是桐州人,桐州地处南方,素以温软闻名,临衍后来晓得了这件事,只觉得一方水土一方人,这方水土想必也该十分温柔。他端详了季瑶片刻,一切都还没变,她的样子连同那沾了烟雨滋味的无端愁绪,都是他离开时的样子。他放下心来,柔声道:“你怎的来了?师娘可知道你来?怀君长老可有为难你?”
季瑶见了他,也是高兴,道:“不曾。师娘早盼我同大家多亲近,此番下山,她虽放心不下,亦是知道的。怀君长老不知情,以为我偷偷跑了出来,方才解释清楚,他也不生气。师兄一切可还好?”
好?不好?他朝屋里看了一眼,怀君正坐在主座上,手便放了一壶茶。他正闭着眼睛养神,想来也是劳累,临衍又朝小院门口看了一眼,影壁上影影绰绰,依稀刻的是太阴元君,其衣衫华美,仪态端方,掌的是月升月落与五湖与四海。他将丰城之行略略讲了两句,将朝华之事一带而过,又问道:“丰城之事暂告一段落,你许久不曾下山,可有想去的地方?”
山色竟有些空蒙。季瑶跟着临衍步下台阶,一边小声道:“能见了师兄便是好的,游山玩水之事倒不强求。我听闻镜师姐受了伤,给她带了些师娘酿的九方膏,一会儿给她送过去。”言罢又回过头,问:“师兄生辰就要到了,可有想要的东西?”
临衍闻言,忽有些微妙之感。
“只愿四海升平,海晏河清,你同大家身体康健,除此外别无所求。”
季瑶笑道:“你这就将愿望说了出来,当心不灵。”话音方落,一个不小心,脚下一滑。“当心。”临衍忙牵着她的手,另一手扶着石狮子,堪堪稳住二人。一片触手温软,并不寒凉,临衍抬起头,季瑶忙收了手,道:“是我太笨,劳师兄挂心。”
他还没回过味,只见朝华亦站在门口,看着二人,神色微妙。
临衍忽然有些心虚,却又不知心虚为何,只觉得此番闲愁翻滚得太过不是时候,远不如剑诀那样令人思路清晰;而朝华挑了挑眉,只觉有趣。
她给临衍留了个意味不明的眼色,朝季瑶点了点头,甚是慈眉善目,甚是德高望重。季瑶盯着她看了半晌,速速回了一礼。
“方才那朝华姑娘……当真好看。”待二人走出小院时,季瑶小声道。
“……再好的皮相皆是虚妄,大道是放在心里的。”临衍咳了一声,回答道。
另一边,怀君小寐方醒,坐在主厅里观察了三人半天,甚是心满意足,甚是慈眉善目。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要说这丰城大红袍真是一绝,醇厚,浓香,回味甘绵。他怀抱双臂,看着朝华进来,似笑非笑,心下越发愉悦。你个老妪也有今天,他又喝了一口茶,回味绵长,此非凡品。
朝华看他一个仙风道骨之人竟有心关心这小辈的八卦,关心也便罢了,一边私窥一头还挤眉弄眼,甚是令人……不知如何说。她回了他一个白眼,想,你堂堂天枢门长老,一身骄矜呢?
“听沐芳夫人说,她有意在今年年底给二人定亲。”怀君给朝华倒了一杯茶,又一想,此极品的茶汤给此人饮去,实在是可惜。
朝华倒对这太浓的茶水颇为嫌弃,皱了皱眉,道:“所以呢……你这泡的什么东西?”
“……朱观主私藏的大红袍,不喝就给我放下。”朝华依言放下了,他便又道:“临衍才二十四岁,你那小心思也给我收一收。”
朝华闻言,笑了笑,半个身子支在桌沿,居高临下瞧着怀君:“我认识你的时候,你也才八岁,抱着我的大腿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
“……你闭嘴!”
朝华喜滋滋朝门口看了一眼。怀君料想她该吃醋了,而她没有。许久后她自己回过味,一想,也探不出个所以然。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世上再寻常不过的事情,如小孩子过家家,令人油然徒生出一股慈母般的感怀,而此感怀同自己,同自己的心思都没什么关系。
甚至还有几分幸灾乐祸与刮目相看,她想,这看着多端正的一个人,在姑娘面前却是这般手足无措,甚是可爱。
与此相比,此怀君也太不可爱了。她贱兮兮地又拿起那茶杯品了一口,啧啧两声,怀君看得更是嫌弃,一把将那被子抢了过来,将茶水倒在了地上。好在这里无人,朝华幸灾乐祸地想,否则若有弟子经过此处,看你这如炸了毛的猫一样,等会儿如何下的来台。
“别闹,说正事,”她拂袖大咧咧地坐了,道:“我听门中小辈说,临衍是山石道人捡来的孩子,他的生辰是怎么定的?”
怀君亦拂袖:“此与你无关。”
就这品性,山石道人平日都是怎么依着他的。朝华叹了口气,好言劝道:“乘黄一族上天入地地找一个阴时阴月的孩子,他恰也是个阴时阴月的,你不觉得这事太过于巧?”
怀君冷眼盯着朝华:“你想说什么?”
“也罢,”朝华支起身,道:“你不说我自有别的法子打听。至于乘黄一族同宗晅的渊源,你也自找他处打听罢了,想来怀君长老长袖善舞,坐拥天枢门藏书阁之万卷山河志,找出这点线索不是甚难事。”蛇打七寸,哄猫要挠在其肚皮上。果不其然,怀君一听此言,纵再是百般不愿,也只得无可奈何地又给自己添了点水:“你想要什么?”言罢又忙补充道:“除了临衍,除了伤天害理之事,其他任何事我天枢门都会尽全力帮你去做。”
此人还是八岁时抱着她大腿哭的时候更为可爱,朝华想,怎的他们一修了道,一个个地动辄都这般……端庄。倘若她提了个惊天动地的主意,他要怎样下的来台?然则所谓故交,便是再看彼此不顺眼,也得给人留个面子。朝华挑了挑眉:“又不是甚难事。乘黄现世,我总觉得有人在背后捣鬼。”而这个人,或许还是个九重天的旧人,当然这后半句,她就不便讲了。
怀君横了她一眼,道:“此自不必你说,我天枢门早派人查去了。若此事同宗晅有半分关系,我等自不会坐视不管。你要说赶紧一次说完,说完我还要去吃饭。”
这孩子当真有趣,朝华想,你辟谷不知几十年了,怎的找个借口却如此拙劣?她清了清嗓子:“宗晅之事事发时,我不在人界,对他所知甚少。然乘黄一脉本就同妖魔有些渊源,昔年在九重天上时便是沾了紫薇上神的光才又了些许清气,这些年靠着那一口清气苟延残喘,也不知如何活下来的。前些日子我意外听闻,他们似是又同妖界又有了勾连……莫要这样看着我,妖界同人界互不相通,我能打听出来这点事,你得谢我。”
怀君颇为不屑,却又道:“这么说起来,宗晅也确实出身犬妖一脉。怪乎不得,二者原来竟是亲戚。”言罢,又自言自语:“昔年慕容凡的一只乘黄搅得凌霄阁几近灭门,现在想来,若宗晅早与乘黄有关,那凌霄阁作为昔年众仙家敬仰之魁首,其实私下里也并不干净。”
朝华满意地点了点头:“还有一事,我须得尽早知会你。虽说我辈活的长,但严格来说,乘黄并非九重天的血脉,若其能活数百年之久,怕是借了些力。”
“何力?”
“我怎么知道。”朝华又白了他一眼:“但那日我观其形貌,确是较我当年所见有些不同,具体何处不同我也说不上来。或许老妪老眼昏花,看偏了也说不准。此话你就姑且那么一听,做不得数。”
你也自称老妪,怎的还如此不收敛,不端庄?怀君又回瞪了她一眼,道:“我那日听北镜一说,便回去查了一下查。你可有听说过‘往生之法’?”
朝华摇头,道:“你徒弟方才给我的那个苹果甚是脆甜,你这里可还有?”
——此老妪没救了。怀君皱着眉头,道:“回头我去问他多要几个,你吃够了赶紧离开。要说这‘往生之法’在妖界都是邪术,早被妖界王室封禁。据闻其乃上古秘法,修炼后妖类可吞食同类内丹,炼化后便可得无上妖力。此事,你能否‘托些人’打听一二。”怀君尤其将那“托些人”咬得极重,朝华心知其所指,面上假意略过,道:“我这个上古之人都没听说过,你这又是哪里刨出来的古董残卷讲了个这般不靠谱的事情?”
“您老孤陋寡闻,可莫要辱没真正的有识之人。”
当真逗不得,朝华想。“也罢,若果真如此,无论此法要以何代价化炼,也足以令修为深厚的大妖们同族相残了。既如此,那我再给你个两个名字,虽然我不知道二者可有关联,你且一试。”
她以手指沾了些许茶水,往桌上写了几笔。怀君颇为心疼,又十足嫌弃,你好好地说就是了,浪费这上好的茶,搞这些神神鬼鬼是作甚?
“淮安王珣。”朝华道。
“公子无忌的幕僚?那人距今可得有六七百年了吧?”怀君道:“还有呢?”
仿佛一瓢滚水趟过心头,又像清风拂过山岚,悄无声息,润物无声,无孔不入,摇落一树的红。朝华张了张口,半天后才缓缓道:“前朝宰辅胡世安。他有一本《四国史考》,后来被朝廷烧了,你天枢门的藏经阁里应该还能找到残本。”
“……”
怀君盯了她片刻,恍然大悟:“……这不就是那个……等等,他也是你的……?”
“你闭嘴!”
“……他作《怀虚赋》的时候,儿子都要及冠了吧?”
“……再废话我就将你小时候去后山掏鸟蛋结果摔断了腿的事情告诉你徒弟!”
“……”
两人大眼瞪小眼,一时无言。这人百年不见,怎的竟成了这个样子?朝华想。
怀君则在想,这江山都换了姓了,此人怎还这般死性未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