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卖烧饼的精瘦男人吆喝着将四人分作两端,临衍拽着许砚之在前,季瑶拉着朝华远远跟在后头。许砚之回过头,只见朝华同那卖烧饼的人说了几句话,季瑶的身影恰被那人挡了,只露了个绛紫色的裙边和一双绣鞋。
临衍见状,一边拽这许砚之一边道:“有事边走边说,我们往官府去探一个叫洛云川的人,你可知道?”
“知道啊,衍兄你别拽那么狠,”许砚之被他扯得险些摔跤,他无奈地瞪了临衍一眼,拍了拍袖子,道:“玲珑居的云川公子,薄有些名气,你又是怎么知道的?”言罢一拍大腿,恍然大悟,又回过头。季瑶见状,忙拉着朝华往一处小巷子里一钻,后者就着卖烧饼之人的庇荫,小声问道:“你同许小公子认识?”谁知这一问,季瑶抬起头,目中竟含了些许恳求与水汽。
另一头,临衍虽满腹狐疑,依然狠绝地将许砚之逆着人群往前拽。二人气喘吁吁,四顾无言。许砚之拍了一下他的手,重新整了整被他扯皱了的袖子,道:“你这是作甚,我看那姑娘有些眼熟,想认一认。你师妹可是桐州人?”
“……不是。”临衍断然否认,又道:“我们一会儿去官府怎么同人家说?”
许砚之心有不甘地自袖中翻出一封信,又不甘不愿地回头看了一眼,道:“都打点好了,将此信交给衙役,他们晓得怎么办。”末了又道:“不然我同你们一道吧?本公子这张脸在桐州城可十分好使。”
“……不劳烦。”
卖烧饼的男人走上前来,对二人一躬身,道:“二位打扰,方才那位姑娘让我同你们说句话。”二人皆诧异,便又听那人道:“那个黑衣服的姑娘说,她一会儿要离开一趟,天黑便回,两位不必忧心。”临衍朝那巷子里看了一眼,卖烧饼的男人接着道:“那个紫衣服的姑娘说……她说,二位且先去府衙等一会儿,她去办些事,回头再同二位会和。”言罢,鞠了一躬,扬长而去。
这又是卖的哪个葫芦药?临衍虽满腹狐疑,却也隐隐猜知晓季瑶必是不愿与此人同行,便欠身道:“死牢那种地方还是算了吧,又冷又脏,无甚有趣之处。我同师妹去送一个故人,事情办完再来府上登门拜谢。”
许砚之看了看临衍,又看着那挑着一担烧饼越走越远的老头,唰一声张开折扇,挡了半张脸:“也好,我回去等你们就是。”他佯装走了两步,又回过头,对临衍道:“哎呀,不过有一件事我还没来得及讲。那洛云川不仅同青灯教有些关联,还是个管事的,他所在的那个地方是个死牢。他这人骨头太硬,怎么拷打都不开口,现在可是个重犯,即便你们能过的了狱卒的一关,到时候蒋大人问起来却还有些麻烦事。啧啧,你们出尘世外倒无所谓,可怜狱卒若是受了罚,怕是半年的工钱都得上缴国库。可怜,当真可怜。”
临衍挑了挑眉,不为所动。
许砚之回过头看着他,虽是这样慈眉善目,老实巴交地看着他,临衍却觉得此人生生长出了一条狐狸尾巴,狐狸尾巴晃一晃,晃得他颇有些心焦。
“也罢,我走就是。”他又走了两步,两步一回头,笑道:“要说起来这玲珑居同青灯教也还有几分关联。玲珑居一个叫芍药的姑娘,我却还是认得的。”此言一出,临衍嘴角抽了抽。鱼咬钩了,还差个东风。
“我又听一个朋友说起,当年玲珑居忽然被官府封了,芍药姑娘陡然被打入大牢,却也是有些内情。”许砚之悠悠然道:“然,不足为外人道,不足道,哎。”临衍忍无可忍,大步上前拽着他的胳膊,心道,这般锱铢必较的一个性子,修个屁的道?许砚之洋洋得意,心满意足,大步朝前。
阳光已不似下午那般刺眼,却也还没到黄昏。季瑶等在府衙门口,见了许砚之,微微一愣。季瑶似乎是换了个样子,眉眼还是那副眉眼,皮肤也还是白瓷一般地润泽,只是左脸胎记浅了许多,且不知为何,那疏淡的眉与嘴唇也变了些许。然究竟变了哪里,即便临衍也看不太出来。许砚之偷偷看了她好几眼,实在想不出此人面善在何处,心下越发挠得好奇,挠得心痒难耐。
当朝君主好黄老不兴典狱峻法,加之桐州风调民顺,近来虽有青灯教之乱,被打入死牢的倒没几个。洛云川好端端被关在最里间,要么是骨头太硬开罪了什么人,要么是名声太臭令人不忍见其喜乐,无论是哪一种,四人越往里走,便越发觉得冷。
甬道狭长,烛火昏暗,两侧以厚石端墙隔开的牢房中却是坐满了人。犯人大多蜷缩在枯草堆上,犹如行尸走肉般怔楞出神,偶尔有一两个听了狱卒粗重的脚步和挂在腰间玲珑敲击的铁钥匙声,仿佛被下了降头一般,噌的一声跳起来,朝几人大喊了几声冤枉。
谁知这声冤枉一起,此起彼伏般,周遭便都是“冤枉”。连带着几声“天降神罚”,“长生果不老”的,都被狱卒大呵之声盖过了。几人对视皆沉默,狱卒看了众人一眼,心中怨气越发地大。水滴凝在烛台边沿又滴落下来,青石板上聚了一汪湿气。季瑶往旁边一瞥,却是见了那日在桐乡县旁边见了的绿衣妇人。只见她蜷在湿漉漉的草堆上,绿衣服黏在身上,血黏在衣服上。
临衍暗朝她摇了摇头。许砚之停了半晌,忙跟上三人脚步。
洛云川被安排在了最里间。他侧身躺在被雨水浸湿的枯草上,身形枯瘦,衣衫单薄,伶仃而孤苦。他神情麻木,长发零散微垂,一束光自他背后的铁窗上撒了下来,撒在他的背上,却蒸不热此间刺骨的冰寒。几人看到他的时候,他正拈了一簇干草,就着一缕光,凑在脸颊下方几寸处眯着眼睛细细观赏。
有何可看的?许砚之给狱卒使了个眼色,后者哐哐几声摇了摇斑驳的铁栅栏。洛云川被吓了一跳,惊惶地抬起脸。本该是个眉清目秀的人,谁知这一抬头,却是一脸的血与脓。暗红色脓疮布满了他的脸同脖子,血泡挤在领口边上,当下天气还冷,病痛在骨,脓还没有生蛆。季瑶观之,吓得往后一退,拽了临衍的袖口方才堪堪站稳,许砚之观之,也是心下一惊。淋病,临衍想,不知还能不能活过这个春天。
“……怎的是你?”洛云川抬起头,眼睛半睁半闭,盯着季瑶看了看,看到她身上白净整洁的道袍与身后的两人,笑道:“可惜我已经画押认罪,而芍药姑娘的尸身怕也该被野狼啃没了。你还来做什么?”
季瑶张了张口,捂着嘴,泪如雨下。
“是了,”洛云川支起身,勉强抓着铁栅栏试图站起来。许砚之远远看到了他的小腿,一道血迹自膝盖横亘到脚踝,不像是刀砍之痕迹,然是何物造成的伤,连他都不敢细想。洛云川试了几次,依然站不起来,他便索性半跪在几人面前,脊背挺得笔直。季瑶看到他袖中露出的手背,冬日太冷,生了疮,疮再遇了水,腐肉脓血混作一团。她心下被揪着的疼,揪着的惶恐与愧疚。那曾是一双抚琴之手,怎的竟被折辱成了这般?
洛云川露出些许笑意,轻声道:“你现在有吃有穿,想必不会再想看到我们这些旧人。我这脸吓到你了吧?”许砚之闻言,心下有些不快,季瑶闻言闻言,忙一步上前,握着他的手道:“我就是想看看……看看你……看看可有什么事能……”她他本想问,你可有何想做之事,然而观洛云川此状,这话却实在是问不出。
洛云川将他打量了片刻,又看了一眼站得更远处的许砚之,扯出一抹更为讽刺的笑意:“富贵成山,白骨成堆,谁都没有区别,”顿了顿,他又若有若无扫了狱卒一眼,道:“你们能来,我很开心。死之一事,于我是种解脱。”
许砚之对这种两厢抱哭的场面颇不以为然,他摸了摸鼻子,问狱卒道:“蒋大人怎么交代?”蒋弘文年初方才上任桐州县令,许家老太太庆生的时候他还给人家送了一副百寿图,狱卒面对许砚之自是恭敬,他忙回道:“蒋大人只想求贼首快些落网,我们也是照章办事。”言罢他又小心翼翼瞥了一眼许砚之身后的二人,压低声音道:“况且此人动不得。外头有传言说,此人有通灵之能,在青灯教里显过神威。我们虽不信,然但凡外头有个把信的,我们都不敢拿他如何。”
临衍在一旁听了些许半句,朝狱卒报了个拳,道:“敢问,这神威一说是何人所传?又是怎么个说法?”狱卒看了看临衍又看了看许砚之,见后者微微一点头便忙回了个礼,道:“具体何人所传我们也不知道。但据抓来的贼党交代说,此人曾指着一个活蹦乱跳的三岁孩童说此小孩活不过三日,当时谁都不信,岂料三日后,那孩子突然溺水,死了。”狱卒说得神神叨叨,许砚之听得津津有味,临衍暗自皱了皱眉眉头。“……后来此情形又发生过几次,没人解释的清楚,问他他又不说,想必是如此,青灯教的那些人对他还有些顾虑。”
——想必是又敬又怕。许砚之远远看着洛云川同季瑶抱头痛哭之惨相,心下亦有些动容,便问狱卒道:“这事还有谁知道?”
“除了青灯教便只有衙门里的人。大家知道虽知道,信不信却也是另一回事。”
许砚之了然。他又将洛云川细细打量了一番,谁料洛云川也恰在此时朝他看了过来。这一眼凄厉,怨毒而带些许奚落,他挂着满脸的脓疮朝许砚之扯出一抹阴鸷的笑,后者被吓了一跳,往后退了半步。季瑶也回过头,二人对视,许砚之陡然想起了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