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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华早些时候在桃花溪里逮来了一条肥鱼,东君虽骄矜,见了这个九重天上从未沾过阳春水的纨绔之子以玄冰之术抓鱼,心觉有趣,便也一道同她胡闹了片刻。肥鱼上钩,躺在砧板上挣扎,东君与朝华相顾无言,相顾自端庄,谁都不肯接这杀鱼烹鱼的差事。最后还是东君大手一挥,邀朝华同他一起往村子里“乞食”,朝华闻之大惊,道,原来你避世而居,过的竟是乞丐的日子。东君闻言深感不快,默然收了其晚餐器具,一声冷笑,道,你我又不用吃饭,你猜最后饿死的会是谁?朝华技出无奈,便只得陪他淌过桃花溪,且又在炊烟方升起的时候赶到了山脚下的村子里。

——你若当真这般缺钱……朝华一想,话在嘴边,却还是没能说得出口。东君观其神色异常,冷笑道:“枉你在人间历练了这么久,怎对金银之阿堵物竟还如此执念?”

一只沙黄色纸鹤又拍着翅膀盘旋到了朝华的头顶,她白了东君一眼,张开纸。许砚之这一笔横平竖直,同其飞扬之做派好不相称。几个字写得倒是急,道,天枢门听闻了王旭勇之事,派了顾昭与明汐到桐州接应季瑶,他们人一来,没见大师兄,这便都在许宅中打探情况。洋洋洒洒一堆废话,最后牢骚道,朝华姑娘可快些吧,若将他们逼急了,明汐就要把许家屋顶给掀了。

朝华一抽嘴角,信手几笔回了他个稍安勿躁。想了想,又给怀君寄了一封信,下笔之时,她几乎能够想见怀君见信后的怒发冲冠与无可奈何之姿。倒也有趣,她一笑,东君懒洋洋看了她一眼,敲了敲最近一户人家的门。

“……怎的又是你?”应门的大婶见东君一副饿死鬼投胎之相,甚是嫌恶。东君也不恼,谄媚地笑道:“又没钱了,来讨几口粮食,求翟二娘行行好。”朝华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此人昔年在九重天上连御云之时都能嫌弃云不够软,风不够清,身后跟着的一帮人不够上神修为,不足显其威风气派。这几百年一磨,怎的好起了嗟来之食这一口?

那大婶回身往屋内乒乒乓乓一通找,一边找,一边唠叨着“懒汉懒汉饿死算”之类的混话,东君双手一抱胸前,往门槛上懒洋洋地一靠,任其念,任其骂,浑然不在意。翟二娘翻了半天,冷声道:“家里没有存粮了。”说完,砰地一声,将门往二人脸上一甩。

东君一耸肩,领着朝华又敲了好几次门,挨了好几次骂,最后还是一个路过的小娘子实在看不下去,这才从她的菜篮子里给二人了找一小把青菜。她对东君温婉一笑,道:“先生教二花识的那几个字,她现在还成天念。”东君嬉皮笑脸地接了,此一套行云流水,浑然天成,朝华见之,对此人的敬佩之情更甚。

“二花是谁?”她问。

“她家一个胖乎乎的黑脸小丫头,我教过她念过几句诗。——你有甚意见?”东君见其恍然大悟之色,颇有几分不喜。朝华想,怎的你这嗟来之食还食出了骄矜之气,虽作此想,口上却还是道:“与民同乐,甚好,甚好。我怎敢有意见?”

此处较丰城还要往南一些,朝华顺几缕微弱的神力寻他来的时候,并未在地图上见着此村子。南方雨水充沛,雨骤风急,不一会功夫,便又见一片乌云遮了大片太阳光,朝华预感天色要变,也不顾二人乞食回来的一个干玉米棒和几片青菜有多寒酸,拉着他便想往二人住处敢。她又一想,那茅棚子看着便是一阵风就能卷飞渡江洒江郊的,也不知临衍一会儿该往何处避雨?东君却不急,眼见乌云蔽日,豆大的雨点已经溅起泥点子了,便才道:“现在回去也是浑身湿透,不如你陪我去看一个地方,顺便帮我做个苦力。”

——本座有神力护身,怎可能浑身湿透。虽如此说,朝华到底也随着他在村子里左拐右绕,穿过了三间茅屋与两片田,终于寻了个可以避雨的屋檐。这道当真浑身湿透,朝华颇为嫌弃地试图将衣服蒸干,东君嫌弃地叹了声“骄矜”,拉着她往有房檐下挤。

原来这竟是一个供着灶神爷的小祠堂。祠堂没有门,大雨瓢泼,泥塑的神象顷刻便也被雨打风吹,淋了个全身通透。东君浑然不在意,将那供灶神的石台遮布掀了自来,左敲右打,似乎在找什么机关。

“……你到底埋了个什么东西?”朝华一手遮雨,满心牢骚。

话音刚落,她听到铁链拉动的轰然之声。“到了,这里。下来。”朝华目瞪口呆,只见石台下边竟还藏了一个小木板,木板掀开便是一段仅供一人通过的木楼梯,梯子直往地下延伸而去,下头黑乎乎的,不知是个什么光景。她愣了半晌,道:“……水往低处流,地窟里头万一进了水……”

“……避水之法不会么?赶快些下来,话忒多。”东君一马当先,踩得木楼梯吱吱作响。朝华摸了一把被大雨浇湿透了的脸,一面满腹埋怨,却也随他一道往地窖里头走。里头没有光,既湿且冷,空气中蒸着一股破草席子味。东君在手心里点了一簇火苗,朝华一愣,却见那火往地窖四角一飞,地窖中的灯台陡然全都亮了起来。

地窖不大,四角燃着灯,头顶有法力流转之象,果然避水。颇令朝华诧异的还是地窖正中的一口冰棺材,说是棺材或许不甚恰当,此倒更像一块被封了好几千年的冰,冰里躺着个人,此人一身月白色长衫,双目紧锁,面目姣好得紧。朝华看了看那人,看了看东君,又看了看那人:“……你,把自己的身体,封在翟家村的祠堂里,供人,成天祭拜?”——这远古上神一个个腾云驾雾,鼓瑟吹笙,这都什么毛病?

东君见其瞠目结舌之色,横了她一眼,道:“怎么?给我供香火还亏了么?”他往那冰棺上一靠,懒洋洋半眯着眼道:“每次见着这幅身体,便又觉得,此煌然烨然之姿,也怪不得那九重天上的众神们容不下。”

“……”

朝华嘴角一抽,道:“你哄我来,要为了把‘自己’抬回去?——为何此劳苦之事不叫临衍?”

叫他你舍得?东君没问,径自道:“算也不算。我带你来是想告诉你,等开春的时候,现在这具身体就要到期了。到时候渡魂之时,我需要你为我护法。”

朝华闻言,一惊。

渡魂乃神魂分离之术,需要以黑龙之血凝成的匕首劈开魂火与身体,此过程之血腥痛苦,朝华虽不曾体会过,也颇能感同身受。想来就如跳下轮回境的时候被冥火灼伤一般。

东君每逢百年便要为自己的魂火寻一具合适的身体以作容器之用,肉体凡胎百年一换,每换一次,都要以此日神之体作为介质,魂火方得安全由一具身体引渡到另一具。东君同此日神之体分离太久,断然相合定会灵力激撞,稍不留神便会魂飞魄散。是以他薅了朝华一抔神血,打得也是这个主意——天子白玉圭仅此一处有,他虽不能强抢,沾一些镇魂之功效还是可以的。朝华心知其小算盘劈啪作响,也不点破,只道:“那你下次找身体的能否寻个稍微好看些的?莫要再这般饿死鬼似的渗人。”

东君一手撑着下巴,手肘撑在在冰棺之上,一挑眉。“你道我想?”他心道,你道一具魂火既灭而肉体不腐的躯体有多难找。你道全天下人都如同你一般,有一个什么宝贝都舍得给的太子哥哥?

朝华知其意,一时接不上话。两厢沉默,四角的灯幽幽地燃。片刻后,朝华一咳,道:“说起来我前些日子在丰城撞了个故人,还听了个颇为有趣的传言。”她将丰城之事略略说了,尤其点名了乘黄现世一事,又问道:“那什么阴时阴月之子,我还纳闷了好长时间,后来又听另一些朋友说,妖界不知何时流传开了一些谣言,说妖界皇室四处寻一个阴时阴月之子,因为阴时阴月乃昔年神界太子的生辰,寻到了这人便寻得了神界太子转世,自也可得昔年太子的无上神力。”

东郡闻之,重重一咳,表情甚是奇特。

“然我神界断没有生辰一说。后来我左思右想,猛然顿悟,这阴时阴月,不就是临衍的生辰么……”

“……此乃江湖讹传,信不得。”

“……而临衍的生辰,不就是那个人被永世放逐的日子么。”朝华皱着眉,直盯着东君。东君被她看得心虚且心下发毛,一耸肩,一拂袖,一脸无辜。她见其神色可疑,一眯眼,道:“所以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这谣言可同你有关?”

东君一挑眉,道:“这妖界的一半你可别来问我。至于前面一段……”他叹了口气,往那灯台上拘了一把火,借其热力搓了搓手,又搓了搓,其神色颇像早些时候见着的卖菜的老农。“乘黄昔年一群看大门的,或许混得不如意,为了在一群妖怪中立威方才编出些不靠谱的鬼话,这也不是没可能。”他心下长叹,道,四海江湖,还当真不让人省心。

朝华对此话说不上全信,也说不上不信,一时也没寻到破绽。东君见其神色恍惚,低下头,在那冰棺四角摸摸索索。片刻后,他寻到了个小巧的机关,机关“啪”一声开了,冰棺轰鸣了两声,缓缓漂了起来。朝华也盯着那冰棺默然不做声,千金沉的冰棺在此暗室里幽幽然飘在半空里,东君亦觉出几分诡异。他默念咒语,千年沉沉的寒冰融出些许水。他瞪了朝华一眼,一抹额头,又开始念咒。

待东君好容易念完咒,只感觉浑身力气仿佛被抽干一般,索性寻了一处干净的墙壁一靠。此冰化得忒慢。暗室中落针可闻,太过怪异,他便顺势一咳嗽,道:“那小白……那临衍,你当真喜欢?”

“自然。你有甚意见?”东君不料她答的,这般坦诚,这般毫不迟疑,憋了半晌,又道:“为何?只因为他是那人转世?”

“不然呢?”

东君又咳了一声,道:“万一你这日子给记错了,你待怎么办?”

“……此话何意?”朝华闻言来了精神,下巴一抬,怀抱双臂,盯着东君的目光也带了几分冷然与探究。东君一叹,道:“没什么。”他右手一划,几簇火苗蹿到了冰棺四周,玄冰融化的速度更快,地上落了一地的水,而半空中漂浮的神体,已隐隐可见其形貌。东君神色一震,默念心法,地窖里的火苗忽明忽灭,几缕金色光滑从头顶上透下来,现世的神体自带仙气,而此至清之气,若不想引得他人喟叹,定也只能封得严严实实。

此事马虎不得。朝华见他念咒到了紧要关头,便也不敢追问,忙左右手掌交叠合拢。等她手掌再张开之时,一个湛蓝色水球在她掌中缓缓酝出形状。她将那球往空中一抛,水球越张越大,最后将半空里悬浮的白衣广袖之身体全然包裹住。东君见之,还不放心,左手往烛火上一撩,那火便又形成了另一层的结界,两重结界便因此将日神之身躯套的严严实实,不露一丝缝隙。

朝华看神体缓缓下沉,思索了片刻,道:“……那我们等会怎么抬回去?你抱回去?”——对着自己的脸不会觉得无比怪异么?东君不答,懒洋洋往旁边一站,朝地上平躺的面容姣好的身躯一指,道:“我现在一个弱质凡体,这神体之煌然,我想抬也抬不动啊。”他往那墙上一靠,又嘘咳了几声,惺惺作态,令人见之生厌。罢了他还不死心,又补充道:“你一会儿把我扛回去的时候可以对那小子说,这是你的另一个小情人,你看他会作何反应。”朝华眼睛一眯,杀气外露。

东君见之,忙撑起身,道:“师妹此大恩大德,为兄没齿难忘。”他此狗腿与嫌皮刮脸,此谄媚与嬉皮笑脸,令朝华气则气之,却又无甚奈何。罢了,能为了临衍讨个菜帮子而受人家一顿臭骂之人,想来四海宇内也没几个。二人气喘吁吁抱起东君煌煌然的神体,朝华双手插在那句身体的腋下,小心翼翼往木台阶上抬,一边抬一边想,好在雨还没停,若这般出去见了人,别人看她二人抬着个穿白衣的死人,怕还以为撞了鬼。

东君一马当先掀了小木板,左看右看,招呼她上来。她抬着那具身体的脚,一边将它往上送,一边没由来道:“不会。”

“嗯?”东君拖着自己的身体,气喘如牛,没有听清。

“若他不是那人转世,我不会爱他。”朝华道。

“凡人的一生太过短暂,他若不是他,便只是一枚魂火。我看他呱呱坠地,看他苍颜白发,这期间最痛苦的还不是他魂归长河的时候,而是在他走后许多年,我蓦然回首,方才意识到天地苍茫,时光如一方巨口。若说寻得他上天的恩赐与诅咒,我只盼着有朝一日,我再魂归长河,便没有人需要承担这种诅咒。若下一世还能见他,我只望不识他,不扰他,我们做两个全然陌生之人。若真能如此,那便是老天赦我自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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