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石道人一生清正,明德,克己,齐家国,平天下,可谓吾辈楷模。他一生桃李虽稀薄,但同其夫人自幼相识,青梅竹马,琴瑟和谐,相敬如宾,早传为江湖美谈。
沐芳遥望着朝华,朝华在“玉衡”台下遥望之,忽觉时岁仓皇,人世仓皇,一草一木,一天一地皆是仓皇。她扬起一抹笑意,提着裙摆,朝着沐芳遥遥一拜,道:“你我不是小辈,这难道不是喧宾夺主?”
“这有何关系,”沐芳道:“反正方才已是今日武场的最后一场。我早闻你师承南熏真人门下,剑法轻灵飘逸,今日好容易得见,又正撞了这以武会友的时机。我邀你切磋两招,还请姑娘赏脸?”
此一番,不只众小辈深感疑惑,连玉衡台下的众长辈都十分莫名——沐芳夫人一贯淡泊,这又是闹得哪一出?——却原来她同朝华竟是旧相识?方才临衍同连翘的一番缠斗早吸引了不知多少人,这时玉衡台下早已水泄不通,人头攒动,天下熙熙,四海江湖,都等着看一个大热闹。
本以为临衍忽然重伤已是一个大热闹,却不想一层热闹套一层热闹,这最后一曾的热闹还没上演。
沐芳与山石道人师出同门,朝华号称师出南熏真人门下,实打实来算,却当真没人见过她使南熏一脉的剑法。朝华从兵器谱中挑了一柄长刀,刀锋修薄,她握在手中掂了掂。沐芳冷眼观之,神色复杂,点到即止。
“夫人要怎么打?三局两胜?”她问。
“一局定胜负,再带一个赌约,如何?”沐芳神色淡淡,众人皆瞧不出她这一番打的什么主意。朝华一挑眉,道:“好,你说。”
“若你赢,我许你后山那一朵九转并蒂莲,可好?”天枢门后山的并蒂双生莲为此岐山独有,几百年来也就化了这一枝。若硬说此物有甚大用倒不见得,然物以稀为贵,加之沐夫人亲手护了那莲花少说也有十年,即便全然当个摆件也不亏,以此雅致之物作二者对决之筹码,甚是有理,朝华笑道:“好。那若我输了呢?”
“若你输了,答应我两件事。其一,照顾好我两个徒儿,他们是你的晚辈,我们做长辈的,合该尽心。”她刻意将“晚辈”与“长辈”之别咬得极重,众人闻之,无不心怀揣测。莫非除了长辈晚辈之外,这二人还有旁的讲究?
“然。”朝华点了点头,道:“那第二条?”
“第二,若你输,那便答应我,此生绝不踏足天枢门后山一步,尤不得出现在先夫的墓碑前!”
此一言,一石激起千层浪,众皆哗然。
沐芳先行出剑,她的剑意经了这几十年打磨,温和却不柔弱,缠绵如阳春的风絮。风絮迷烟草,山色随春老。
朝华上一次踏足天枢门后山,暑气还未曾散去,秋意也还没有凝出霜色。那时怀君八岁,山石道人刚辞了官,入门不久,虽不是少年,倒也尚还意气风发。那时天枢门后山的盈盈修竹还未被血水洗过,战火还未曾扰得众仙家人心惶惶,而她也不过是一个浪荡人间不知今夕何夕的孤鬼。
长刀比长剑顺手。若非那太子将司命剑交与她,由她自己所喜,她还是更爱劈砍之势。沐芳一剑刺往她的腿部,朝华闪身一避,长刀已扫到了沐芳的脖子处。
春意不随人老。她初到天枢门,为此间巍峨雄浑所震慑,许久说不出一句话。山石道人看得有趣,道:“你号称畅行四海,天地无极,怎的现在竟如刘姥姥进了大观园一样,浑似没有见识?”
那时无双城刚被妖魔洗劫一空,怀君失了双亲,庄别桥看他哭得实在太过凄惨,自作主张将其捎回门中。这一去,怀君栖身天枢门百年,成了庄别桥的师弟;庄别桥在无双城初露锋芒,在四方成道会之前便率先进入了各家视野。
朝华的剑意并不轻灵,其人如剑,摧枯拉朽,一出手便要搅得天地变色。那时她途经无双城,扮作侍女潜伏其中近半年,这一潜伏的功夫令她大吃一惊。原来此无双城主早被妖魔暗害,坐在城主之位上的竟是一个人形傀儡。她见之大惊,骑着一匹白马便出门报信,这一出门的功夫,恰遇到前来拦截的扮作卫兵的妖魔。
沐芳也人如其剑,剑意温柔,暗藏杀机。她同庄别桥的婚礼办得甚是仓促,加之又由其师指婚,二人都郁闷了好一些时候。那时她同其师娘住在晓庄别苑中,听闻这从未见过面的未婚夫是如何俊逸洒脱,如何一剑惊鸿,如何将天下女子的芳心都收到了自己手上。她越听越是烦闷,只道,这样一个人,他自游戏他的花丛,你们将他塞到我面前来作甚?
庄别桥从未游戏过花丛。二人且战且酣,沐芳招招挟着风雷,朝华招招退避,不愿直迎其锋芒。
沐芳的锋芒只在剑上。
她同庄别桥初见之时已近大婚之礼,她少年心性,心下烦闷,一个人往晓庄别苑的后院舞剑。那夜秋色未晚,皓雪霜天,满目尽寒白。月光撒在青石地板上,满地霜华浓似雪,人语西风,瘦马嘶残月。她一招山河奔流方收尽,一回头,见一清俊人影站在月光之下,如鬼魅也如谪仙。他击掌而笑,曰,你这一式霜色,竟比我还要锐利几分。
那是庄别桥同她说的第一句话。
那夜月华如此夜,却不如此夜温润。朝华既战且退,一刀削去,一鼓作气,迫使沐芳堪堪回防。
朝华同庄别桥初见之时,没有漫天寒白,亦没有秋月和霜色,只有血。那是他大婚之前的两年,她身骑白马,以一己之力劈开了无双城的大门。如潮水一样的妖魔朝她压去,她手持长刀,一身黑衣,满身浴血,如地狱中爬出来的孤鬼。
她信手一刀劈开一个妖魔的头颅,只见眼前一簇寒光紧贴着她的脸颊而去,寒光将她身后的妖物直直射穿,血顺着她的脸颊不断往下淌,一淌一股温热与快意。她的少年心性被封在了鬼蜮长青山的冰棺里,朝华方到人间不久,不顾善恶,不明是非,行事全凭好恶。后周海被妖魔所害,她拼着一腔孤勇,只盼能将这一群群妖魔屠戮殆尽。
朝华与一身白衣的道人遥想对望。那人见她如嗜血的修罗,甚是诧异,眨了眨眼,半开玩笑道:“若非我亲见你一刀劈得人家脑浆迸裂,必会以为你是哪家仙子。”
沐芳将朝华逼到了“玉衡”台的角落中。朝华的长刀不复往日锐利,这一番交战下来,沐芳压制,她被逼的毫无退路。
水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二人在此春夜温婉之时都不约而同想到了离别。
朝华在岐山山脚下的祁门镇上住了小半个月,留了一封书信,自回了鬼蜮长眠。这一觉睡去,宗晅劈开了六界封印,庄别桥率众抗敌,身死魂灭,只留了个空荡荡的墓碑与一个虚名。
沐芳想到的别离却是在一个晚秋。那是庄别桥同她成婚十年之后,宗晅引大军压境,吴晋延身死,他写下了一句诗。就此一个长夜,沐芳的记忆却与众史家不同。那时庄别桥摆了一个长桌,两杯薄酒,二人且饮且笑谈,饮到至兴之处击节而歌,赌书消得泼茶香。一曲阳关浑未彻,车声渐共歌声咽。
他笑了许久,一叹,道:“我此一去,还不知能不能平安归来。若有个三长两短……”
沐芳也笑,道:“你常说我剑意不如人温和。若你此一去,当真不能平安归来,那这宗晅的头颅,便交给我罢。”
换尽天涯芳草色,陌上深深,依旧年时辙。
沐芳一剑当空,朝华长刀脱手,落在了地上。此一战并不精彩,甚至远不如二位小辈对战时那般可圈可点,众人看在眼中,二人皆不曾使出全力。朝华揉了揉手腕,笑道:“败了败了,南熏真人相比当十分失望,我这个徒弟当真没用。”
台下一众围观者闻言,心思却早不在二人的胜负之上。
山石道人一生清正,明德,克己,齐家国,平天下,可谓吾辈楷模。他从不曾游戏花丛,婚后亦同夫人琴瑟相和,此一生的污点便是在前些年时候同一个来历不明的妖女搅合了一段时日。那女子住在祁门镇停云别苑里,除了怀君,世人皆不曾见过。
是以这绯闻之说不过捕风捉影,空穴来风,世人私下里暗自揣测也便罢了,台面之上,谁都拿不出证据。
沐芳同此女对战,不发一言,兵不刃血,昔年那一点无畏的男女之事也便被撕开了放在台面之上。朝华下了“玉衡”台,众人观其身影,目中戏谑与调侃轻视之意不言自明。
怀君自方才起便燃起了一股不祥之预感,此时看二人,一人往左,一人朝右,坦坦步下了“玉衡”台。一轮孤月当头,月华如练,将岐山的青山绿水皆点染上了霜色。沐芳神色淡淡,朝她行了一礼,道:“承让。”
他大张了嘴,缓了片刻,恍然大悟。沐芳夫人此招甚高,甚高。
釜底抽薪,破釜沉舟,将山石道人之清名拉出来祭天,不忘护临衍一身周全,太高。他旋即想起自己在后山时见了朝华拜会沐夫人,那时他还心下生疑,原来此一桩一件原来早是安排好的局,太高。
薛湛在一边看得也甚是有趣。
那化妖水之器虽令临衍重伤不能自抑,谁知这小子还当真一口抗了下来,不露半点破绽。当真生猛。
天下道友熙熙攘攘,众人即便对那化妖水之事再是心有疑惑,然一个空穴来风的化妖之水,怎比得上天枢门前掌门的一段旖旎情事。此一个惊天之雷,当事二人都未曾否认,恐怕接下来的一段时日,茶余饭后便都是此事逸闻。
山石道人既死,生死盖棺,男女之事不过付诸凡夫俗子之口,兴一时之兴,过也便过了。
临衍尚且见龙在田,他这一身半妖之体,该当如何处置,却还得徐图。
连翘低垂着头跟在薛湛后头。
“师尊此计好虽好,奈何有人半路杀出,坏了一出好局,当真可惜。”
杀敌一千,自伤一千,当真是狠。薛湛拉了拉长长的斗篷边沿低笑道:“天枢门的盛名哪是这般容易动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