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汐听到敲窗之声,遂迷迷糊糊披衣站起身,打开窗。月色如练,窗外无人,他心头疑惑,正打算蒙头继续睡,却又听了敲窗之声。堂堂天枢门里自不可能闹鬼,他硬着头皮又打开了窗左右四顾,这一看,却发现临衍房中的灯火尚且亮着。
浓夜如水,远山寒黛看不分明。他的居处距临衍不远,那飘摇的一盏孤灯在黑影幢幢里甚是突兀,明汐心头疑惑,披星戴月往临衍房中行去,越走越近,他却听到了愈发突兀的说话之声。一女声道:“此一去岐山,从此见他便只能等个中秋和清明,你这如何忍心?”此声音听起来甚是亲切,她方一说完,另一男声道:“家里连锅都揭不开,不是他便是小娃,小娃还在吃奶,你又如何忍心?”
明汐想起来了,这是他被送往岐山学艺的前一天晚上,这一男一女,正是他的爹娘。
他感到一阵怪异。从小坝村往东,直上了天枢门后山,远近不过三日,便是这短短三日的路程,他也极少回去。路过的癞子道士曾对爹娘说他是个有仙缘的,爹娘喜出望外,中秋还没过便将他送到了明素青长老处。
每年往明长老处排队拜师之人成百上千,长老偏生挑了他,想来他该是幸运的。也正是因着这份幸运,他在长老门下也十分惶恐。午夜梦回,他有时会想,长老收他的时候是不是被猪油蒙了眼,他将自己这么个不成器的引入仙门之中,又是否曾经后悔过?
爹娘从不惶恐,弟弟也不惶恐。家里人都以他光耀门楣,他在门中,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从不敢出格一步。
外头实在更深露重,他鬼使神差掀了小半幅窗子往里一看,却见房中没有大人,一个光着头的三岁孩童正在桌子前自己同自己玩。
这便是那个他连脸都记不起来的弟弟。明汐便觉出脖子一凉,转过头,北镜正站在他的身后。明素青站在不远处冷眼看着他,他徒然喊了两声“师父”,却见明素青一拂袖,道:“孽徒,自己下山去吧,为师管不了你。”明汐被吓得霎时没了主意,他忙追上去,旁边横生出一人将他拦了,竟是临衍。他赤着上身,胸口黑乎乎流着血,明汐忙呼了声“师兄此乃何物”,临衍朝他冷冷一笑,他眼见那处纹章陡生出蛇曼一般的纹路,爬满了临衍的胸膛与脖子,他的右脸,他的眼睛。
“你在此做甚?”临衍问。
明汐嗫喏半天,好半天才道:“求师父师兄莫要赶我回家,我回了家便什么都没了。”他眼睁睁看着临衍胸膛之上蔓延的纹路越发切骨而可怖,正待出声提醒,却听临衍冷笑一声,道:“既不想下山,那便杀了罢。”他旋即便感到脖子一凉。
明汐陡然惊醒,冷汗已濡湿了里衣。是梦,他长舒一口气,不知自己为何竟能梦见这般匪夷所思之事。窗子开了小半个缝,想来是夜风太甚,露了些许凉。他鬼使神差走往窗子前头,浓夜如水,远山寒黛看不分明。他一抖,小心翼翼关了窗,想了片刻,却又将窗子推开。
临衍的房间倒是黑的,但距他房间不远处的大树下,忽明忽暗,有人提了烛火,似是在往后山的方向走。明汐一惊,吓软了腿。
梦中景致与此间悄然重合,他心觉诡异,却又依依不舍,看了半天,一咬牙,披着衣服出了门。银杏树下孤灯如豆,略显突兀,他走到一半,那烛火倏然熄了。四野刹时陷入黑暗,明汐来时也未提寒灯,一个恍惚的功夫,他闻到一股若有若无的甜香味,旋即又听到几声咳嗽。
他毛骨悚然,脚步一窒,站了许久,只觉天地寒凉,脚底板都要被冷得凝固起来。待他好容易缓过神,略一思索,还是朝临衍房中摸去。这一摸,门窗紧锁,窗子被一层薄薄的纸糊着,朦朦胧胧恍惚一个噬人的黑洞。
明汐心生疑惑,听了半天,又小声唤了两句“师兄”。
无人应答自是无人应答,盖因方才许砚之将明汐哄走后深夜折返,几人一合计,早已决定溜之大吉,此时已趁夜摸到了后山密林边上。
对此逃亡之大计,许砚之摩拳擦掌,朝华不置可否,临衍却实在不敢苟同。且不说后山上山之路唯有一条,穿镜湖与忍冬林而过,山口小道每五十步有二人把守,就看今晚明长老那气势汹汹的样子,若他当真想有心防着临衍一行开溜,只怕这静谧的后山此时已是龙潭虎穴,正等着几只王八落网。
怀君死乞白赖要同几人一起,被北镜与临衍好一顿死磨硬泡,这才挺着个脖子悻悻而归。北镜临危受命,力保几人平安下山,是以她虽对妖血一事尚耿耿于怀,要事当头,也不得不随几人脑这一闹。此一夜多灾多难,当真漫长。
后山弟子五十步两人,共六队十二人。不仅北镜不知几人要如何下去,就连临衍都不知该动用首座弟子的武力一路杀出去,或动用首座弟子的影响力,一路呼朋呵伴舌灿莲花坑蒙拐骗哄下去。
几人摸到忍冬林时已过了子夜,长夜漫漫,更深露寒,当是杀人放火之好掩护。待几人好容易穿过后山镜湖,许砚之往怀中摸了片刻,掏出个瓷瓶,有模有样,道:“此为曼陀罗,无色无味,顺风势而动,可作迷幻之用。”季瑶“咦”了一声,北镜也还没来得及呵斥,只见他劲直将那小瓶子拧开,对着山口使劲扇。
“……”
山口狭长,幽林密树,林间分开一条小路,小路依着山道蜿蜒曲折,甚是凄切。许砚之扇了半晌,林中不见丝毫响动,他正疑惑,临衍忙道:“别闹快收起来。”此山口狭长,幽林密树,一片山头铺开好几百里。若顺风,则此瓶中之物混到山林之间,顷刻被风一卷,没有任何鸟用;若逆风,他口鼻对着个瓷瓶,先晕了的便是自己人。
北镜忍无可忍,一掌夺过他的宝贝瓷瓶,一掌糊在他脸上,心道,上一次听闻此无色无味之蒙汗药还是要口服的,现在的江湖骗子当真能推陈出新。
“你这玩意多少钱?”北镜与临衍各自猫在山道壶口处,白衣持剑的守夜弟子距几人不过几丈远。许砚之挠了挠头,小声道:“一两。”北镜一个酿跄,许砚之忙一拉她,补充道:“不是金子。”北镜幽幽看了他一眼,想,自己怎的当初一个不慎入了天枢门?若去做个江湖骗子,还不得哄得这群王孙公子满地找头?
“嘘声。”临衍左手揣到怀中,摸了片刻,摸出一只鸟。那是他方才途径后山时顺手抓的,此实为杀人放火之好掩护。北镜啧啧称奇,那鸟飞出林子的间隙,一弟子呵道:“什么人!”另一人也拔剑,小鸟拍着翅膀往林中飞去,二人对视一眼,也往林中探了探。
也恰是这一松懈的功夫,北镜与临衍分别摸到了密林之中,一人一个风雷决电晕了事。北镜朝一群修为低微之众招了招手,许砚之忙下了小路,只想着若再撞一队巡逻弟子,二人总不能又故技重施,将人拖到密林之中。
“你们将人藏在林中确是个好主意,但我们没有火,若是迷路……”许砚之还没说完,忽听前头一阵脚步声。
火把渐次亮了起来,一路蜿蜒,将狭长的山路铺得满满当当。一群手持火把的白衣弟子神色肃穆,将几人一围,如临大敌。许砚之还没反应过来,临衍长剑当空,拔剑的间隙还不忘往北镜屁股上一踢。
北镜莫名挨了一脚,摔倒在地,正自愤怒,却见临衍朝她摇了摇头。弟子越聚越多,一个后山皆被火光照亮,临衍几人连连后退,暗暗心惊。方才几人推断后山必有重兵把守,这一看,全天枢门的守夜弟子竟都被调往了后山,就等着请君入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