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旋转,一束寒光一闪即逝,待临衍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被陆轻舟拽到了日晷之中。
目之所及,天地白彻,小寒山青松俊挺一如连排的士兵。炎夏的暑气蛰伏在西昆仑九尺寒冰之下,临衍听到小娃娃的哭声,紧接着那身着斗篷的妖异之人便如上次一般,同他打了个照面。
那便是宗晅,他的父亲。原来他血脉之中奔流的残酷与杀意,早在这时便已袭承完整。
“你是谁?”他听到陆轻舟问夜歌。夜歌不答,二人沉默了片刻,陆轻舟又问:“阁下妖气冲天,想来修为已余百年。他们说你是天枢门之长老,恰好在下乃仙门弃徒,同您交个手,讨教一二,您看如何?”
临衍一急,肩膀上一只手却将他死死按住。原来朝华同他一起也落了这日晷之中,她面色惨白,一双手按着他不断地抖。朝华神体自愈,方才虽失血大半,此时她身上密匝匝的伤口却也已愈合了大半。倒是那肩头入骨的伤太深,血虽好歹凝了起来,其黏在伤口上的黑衣却还是令人见之心疼。临衍愣了片刻,接过她的手,安放在手心里最薄最嫩的地方,最是坦诚却脆弱的地方,握了片刻,柔声而颤抖道:“你告诉我,你方才做了什么?”
“小公子想要什么东西,小舅舅都能给你找来。无论是天边的月,水边的风,还是……”宗晅抱着那哭成一团的孩子,笑得很是开怀。初时临衍在此幻境之中见他时尚不知渊源,此时再看,宗晅年轻时的一双沉璧一样的眼睛,无波无澜,狠绝不露声色,当真同他有十分类似。
“我辈虽斩妖除魔,到底不伤幼子妇孺,我助你张此结界已是犯了大忌,你莫要……这般咄咄逼人。”慕容凡的声音叩问在临衍的心上,也叩得他连连败退,一心空茫。
大地震颤,寒夜霜天摇摇欲坠。陆轻舟同夜歌的对局摇得日晷内的一番天地天旋地转,灵力激荡,临衍又觉出了那熟悉的、战意激荡的快慰。慕容凡曾在此地豢养过一只乘黄,后乘黄冲破封印在昆仑虚里大杀四方,这激荡而奔流的妖气与血气,激得临衍站立不稳,握着朝华的手也在不住地抖。
“……你这样一身修为,为何这几年在仙门之中倒从不曾现身?”
日晷外夜歌与陆轻舟激战正酣,全不顾周遭祁门镇已乱成了一锅粥。原来方才明汐眼见着顾昭被云缨一剑砍下头颅,尚还没来得及回过神,只见十二把飞剑当空落了下来,齐齐往夜歌的身上一劈。他本以为明素青的剑道已算霸道,此一看,这几剑下去,当真有抽刀断水之势。
“你我同辈对阵,不需与小辈为难。”
夜歌眼见一程咬金插入战局,其精巧短剑便不由分说追着陆轻舟而去。天枢门众人不料下山捉个大师兄尚能遇上这种事,一个长相酷似云缨长老之人不由分说将顾昭斩于剑下,众弟子还没来得及悲戚,那小巷之中却又窜出了一人。
只见陆轻舟手腕一转,两只小鸟从他的袖管之中腾空而起。众人被他这变戏法一般的手段唬得愣了一愣,夜歌当仁不让一剑劈下来,两只鸟一落一逃,陆轻舟趁机回以一掌。这一掌名叫“穿花拂柳”,名字听着虽很是骚气,但其实为昔年凌霄阁长老吴晋延的成名之技。陆轻舟在凌霄阁中所学甚广,生冷不忌,这一式穿花拂柳的掌法讲求轻快灵捷,其气海变幻莫测,并不十分大开大合,但于此紧要关头挡下夜歌一剑之力却是绰绰有余。
二人气海相冲,酒坛子火星子亦被冲得四散开。掌风过处,明汐忙掩住双眼,待他再抬起头的时候,方才还好端端的临衍二人此时却已凭空消失了。
大火逐渐小了些,被火光惊扰了的祁门镇百姓惊魂未定,夜歌眯着眼睛冷笑一声,指了指陆轻舟手上那一枚小小的日晷,道:“你这倒是个有趣玩意。”
她所指临衍二人凭空被他拽入了日晷一事,天枢门众人见这才恍然大悟。只见陆轻舟以拇指和小指扣着那日晷,一面收了掌力,道:“巧得很,我也觉得此物甚是好用。”他一边说,一面念了个扶风咒有意将夜歌往长街尽头引,夜歌瞥了一眼他手中扣着的日晷,冷笑一声,不得已抛下了天枢门众人而去。
西侧火光冲天,有一神鸟凄厉嘶鸣,腾空而起,拖着长长的尾羽往西边。祁门镇一门上下手忙脚乱,有吆喝救火者,有寻着失散亲眷者,登时乱作一团。明汐方才头脑一热,扰了师兄去路,此时还没来得及想出个对错因果便见一队官兵高举火把而来。
长街凄冷,火光冲天,那酣战之中的两尊大神早又战到了何处,此时天枢门众人皆着白衣,皆一脸悲戚,与祁门镇诸人格格不入,甚是可疑。
为首的官兵大喝道:“宵小莫跑!”众弟子始料未及,一个不慎,被祁门镇官兵围了个毫无招架之力。
另一边,陆轻舟与夜歌且战且往城西郊外挪去。陆轻舟不敢妄下杀招,盖因此人妖气太盛,修为远非一般大妖可比。他不知敌方底细,便也不敢轻露底牌;夜歌不下杀招则是因着他将那小玩意揣到了裤腰带里,顺手拔了剑。
此物妖界众人不认识,她却是认识的。
昔年宗晅同慕容凡会面之后,宗晅以一只乘黄幼崽换了慕容凡手上的一个双鱼云龙佩,此玉佩一只被他带在身边,直至六界封印被劈开的那一天,这是后话。
夜歌剑下生风,直取陆轻舟面门,陆轻舟闪身一避,她腕上金铃一响,足下生风,左手直往他腰间探去。陆轻舟一剑削往她的手腕,夜歌回以一掌,剑光过处,他只觉此人修为实在可疑。
此人必不是云缨——要说仙门心法,陆轻舟在凌霄阁时便已摸了个七七八八,这一番变幻莫测化骨绵柔之诡谲,他竟闻所未闻。
十几招拆尽,陆轻舟先前受了些伤,此时渐渐落了下风。他方才听得街市动静便匆匆赶了来,那两只鸟也是他计上心头随意幻化之举。此时他晓得夜歌修为甚深,不敢轻敌,便也不敢同她硬碰。陆轻舟侧身刻意卖了个空,那枚日晷正被他揣在裤腰里,夜歌心下大骂此流氓之举,手上不停,曲手成爪,只想着若能顺道将此人阉了也是乐事一桩。
陆轻舟剑尖一转,长剑生风,直划往她的脖子。夜歌反手握剑挡了颈边利刃,陆轻舟低头看着她距他裤腰咫尺之距的手,笑道:“那么想要?”
夜歌一挑眉,左手手腕翻转,一掌便朝他小腹上拍去,恨不能拍死这个登徒子。陆轻舟连退几步,其小腹上生受了她的一掌,正钻心火燎地疼。他长剑翻转,剑刃上已然淬了火,夜歌本以为他要以此火火光同她对战,不料陆轻舟将那淬火的长剑往空中一抛,道:“这要么?”
夜歌愣了愣,只见陆轻舟双指合并,大呵一声:“风来!”。长剑上之明火陡然窜起数尺之广,一阵狂风旋即而至,风火相合,霎时崩裂,天地震啸。夜歌至此再不敢小瞧他的奇技淫巧,她退让不及,只见陆轻舟指尖朝天一指,那悬置在二人头顶上的淬火之剑刹时光芒暴涨。当空以剑身为圆心张开巨大法阵,夜歌只觉脚下脱力,却原来地上密匝匝如星辰一般,也张开了异色的法阵。
头顶的法阵与地上的星辰相互牵制,陆轻舟广袖一卷,剑光胜雪,星辰纷纷扬扬,当空坠了下来!
此坠星之阵的剑网繁密而锐利,无孔不入,扰得夜歌束手束脚,连连掣肘。陆轻舟一击罢,也不敢恋战,只见他御着那半空之中的长剑收到手中,道:“恕不奉陪,下次再陪你玩。”
陆轻舟转身欲走,夜歌冷笑一声,双手合十,只见祭出一个巨大的钟被她抛上了夜空。
“此乃……”陆轻舟边跑便回头,还没有说完,夜歌便道:“坠星之阵,原来竟是凌霄阁旧人,有趣有趣。你们的人还没死完?”
陆轻舟闻言一剑飞射而去,寒光尽雪,不容分毫闪失,直朝空中那口巨钟而去。巨钟便陡然胀大至两人大小,星辰一样的剑光尽被此金灿灿的巨钟隔绝在了她的身侧,夜歌将短剑一抚,沉沉的剑身之上便也淬了一段火。
“你本不善使剑,何必勉强?”陆轻舟此时已跑开了三丈之远,他口随心至,虽不敢恋战但也不妨碍他口头调戏敌手。夜歌心头躁郁,实在不懂为何今晚遇到的人都如此聒噪。
巨钟嗡鸣,四野巨树瑟瑟发抖。陆轻舟忽见一片树叶被那巨钟吸了进去,紧接着便有越来越多的沙土树叶,树枝与石子被那金灿灿的巨钟吸得浑天乱窜。
“你本是用刀的,我看你这剑法惨不忍睹,实在替你着急。”陆轻舟嘴上不停,夜歌被他扰得心浮气躁,恨不得将他拆皮剥骨以慰一腔战意。那巨种将祁门镇外的一川矮树浅草纷纷吸了进去,陆轻舟跑不得片刻,也觉出一股空前大的吸里将他牢牢束缚住。他运起扶风咒跑而不得,夜歌御着短剑飞往空中。短剑与巨钟相撞,嗡鸣声过处,陆轻舟气血翻涌,险些呕出一口鲜血。
虽为鏖战之时,他口不饶人,念叨道:“阁下这套心法倒实在有些眼熟?”
“哦?”夜歌手中不停,剑下生风,却听陆轻舟道:“……东皇钟,‘一隅之门’……你是宗晅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