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二人穿过钧天殿的殿前广场,一路往东一去不回头的时候,朝华一拍大腿,猛然想起来,自己方才不是要往长青山去么?——怎的自己一把年纪竟被他三言两语,这就给忽悠得找不着北?
——怎的这人几十年不见,尽不学点好?朝华心头郁郁,被白臻强行引到玄天殿中的时候,一个以银面具遮了半边脸的男人已在大殿中等待多时。他一见白臻,单膝跪地,道了声陛下,又朝朝华行了个礼,朝华嘴角一抽,道:“……这便是你从并州捡回来的小玩意?无溟?”
那名唤作无溟的侍卫忙低下头,晃了晃身子,不知是否正在憋笑。白臻瞪了他一眼,又瞪了朝华一眼,无溟将头垂得更低,一咳嗽,道:“殿下安。在下前几日途径并州,并州大旱,饿殍遍野,我们忙了好一阵方才将其间数万生魂引到了鬼蜮之中。这一次死的人太多,天地魂力略有些失序,陛下是以一直留在人间,前几日方才回来。”
并州的数万灾民同她有何干系?朝华示意无溟继续说,他便道:“也是因着这一次大旱,我们方才在并州地界上发现了些许神界遗迹。此事说来也巧,并州的流民无处可去,有落草为寇者,也有烧山开田者。我们在一个叫羊角岭的地方发现一处玉脉,不探不知,这一探,那竟似是昔年的黑山之玉。”
朝华一听,脊背一麻。
“……还有呢?”她颤声问道。
白臻叹了口气,道:“此事还不得十成肯定,具体的事情,还得等你去了方才……”还没等他说完,朝华操起那孤零零的烛火就往外头跑。白臻眼疾手快,抓着她的胳膊往回一拽,冷声道:“跑什么,我还没说完。即便此玉脉当真是神界黑山之玉,这几百年过去,当年的采玉之术早已失传,你就这样傻乎乎地过去有什么用?”
“谁说我要看那玩意?”朝华一挑眉,道:“小蕊还在长青山里头,我去看看她的神体还在不在。”话音方落,她提着裙摆,提着一盏灯,扭头就跑。宫门前的侍卫小鬼不识朝华,亦从未见过有人敢在鬼帝跟前这般放肆,一愣,一拔剑,剑指着她,将其拦在了玄天殿的门口。朝华脸一沉,回过头,道:“你这是何意?”
白臻亦沉沉看着她。
“若其果真为黑山之玉,小蕊的魂力便可以借此重新归体,到时若一切顺利,辅之以我的……”
“你的什么?”白臻走上前,居高临下,一把夺过她手头的灯笼。
他高出她许多,朝华昔年收他作二弟的时候尚未发现这个事实。后来她虽常往鬼蜮王城跑,多来多跑长青山,跑完便蒙头大睡,这番细想来,她同白臻的交流倒真算不上多。白臻低头看着她,他的异色瞳孔扎得她心口一阵一阵地惶恐。
“你的什么?”他又问了一遍。
朝华张了张口,见着她在白臻眸光里的倒影亦张了张口。那倒影竟不像是自己。
“……天子白玉圭。”她道。
白臻一挑眉,一脸不敢苟同。“你可还记得自己刚给人抬回来的时候半生不死的怂样?我废了多大力气才将你的魂力修复完好,你这连眼前的屁股都没擦干净就想着舍己为人?我以前认识你的时候怎不知你如此大无畏?!”
朝华脸一红,讷讷道:“这次真是意外,我又怎么晓得那日晷……”
“且不说你寻来的什么狗屁渡魂之法有多么狗屁——”朝华张口欲辩,白臻挥了挥手,深皱着眉头将其打断,道:“便是你真有法子将阿姐的魂力聚集起来,你可知这是个什么事!——令白骨生肌,令死者回魂!我坐镇鬼蜮八百年,从未听过这等匪夷所思之法……”
“黑山之玉有镇魂之效!但凡小蕊的身躯保存完整,我便有法子让她的魂魄归位……!”
“什么法子?祭出你的天子白玉圭,自己再来个魂飞魄散?!”
朝华死盯着白臻,盯了片刻,发现自己实在瞪不过他。她恨恨冷笑了一声,道:“……那可是你亲姐姐!”话一出口,她忽又觉有些后悔。按说白蕊的神体停在了长青山里这许多年,白臻守着她的神体这许多年,若说他没有丝毫阵痛,此绝无可能。后来朝华一想,许是他常守在她的身边,痛得麻了,不如自己每见白蕊冰棺时的那般痛彻心扉,恍然而无助。
“那又如何?”白臻面无表情,逼视着她,道:“她既是我的亲姐姐,也是一个死者。死者已矣,她的魂魄八百年不入长河已是天眷。我答应过同你一起寻这黑山之玉,但我从未料想过你打的竟然是这样一个逆天改命的主意!”
朝华见其不为所动,忽而绽开一抹笑:“……你打一开始助我的时候,竟真不知道我的打算?”她眨了眨眼,白臻被她糊得愣了愣,却见那笑意又倏然沉了下去,化作一抹似是讥诮又如自嘲一样的奇妙神色。朝华凑近白臻嬉笑道:“我这一条老而不死的命,我都嫌它长,照说你同我年岁差不了许多,你竟从没嫌弃过自己活得太久?”
“殿下慎言!”无溟在一旁实在看不下去,一咳,道:“陛下为保蕊公主神体不灭已是殚精竭虑乃至上穷碧落,我们鬼蜮之人生来便有指引亡魂回归、维持六界生死之序的职责,昔年将您从生死簿上除名已是我们最大的让步,您怎能如此……”
“退下,”白臻淡淡道:“此乃我和九殿下的私事。”无溟被他堵得没有法子,哀叹了一声,歉然退出了玄天殿去。临走前,他忽听白臻道:“好得很。若你执意要以自己的命来换阿姐的命,我这里敬谢不敏却之不恭,将你闷到长河中去我还乐意,省得将你留在人间世上不老不死尽给我惹事!”
朝华回了一句好。
“哐”地一声,玄天殿里的沉木桌子被人掀到了地上,无溟颤巍巍出了门,宫门前的侍卫小鬼皆对其投以同情之色。同情而又纵容,无溟抬起头,只见长河明淡,夜空高远,鬼蜮王城里的灯火汇聚成海,又仿佛汇聚成了人间的万家灯火,一应铺开,富贵绵长,不生不死。
鬼帝对九殿下当真纵容,他忽然想,他连带着对那莫名混到鬼蜮中的大活人也十分纵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