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王的折扇直指北镜,众人亦随他回过头,北镜一呆,一紧张,险些忘了行礼。
她讨厌庆王这装腔作势的亲和,更讨厌他打量她的目光。仿佛要将她一片片切开了细细探究的好奇,亦带着些许戏谑与讥诮,仿佛在他的眼中,天下女人都只是女人,而不好看的女人不是人。北镜不知为何竟徒升出这样的感慨,她忙走上前,朝庆王行了个大礼,便听他道:“何必这般客气。我上次在桐州曾见了你天枢门的首座弟子,那位侠士年纪不大,倒是一派风流,芝兰玉树,令吾实在自惭形秽。敢问他现在可在门中?”
他这一问,问得众人鸦雀无声。
松阳长老反应甚快,一咳,道:“他刚领了要紧的差事下山去了,现在不在门中,殿下莫怪。”
“下山去了?”庆王一挑眉,似笑非笑:“去了何处?我竟这般不走运?”
——此人行事不端,被门中一脚踢下了山,自此无门无派,再不得顶着天枢门的名头行事。这话众人自然不好当着庆王说,家丑毕竟是家丑,再丑也不好捅到天子跟前;而此人人间蒸发,任门中弟子掘地三尺都再没找出其人半分踪迹,此话明素青心头明澈,也自不能当着门中弟子说。
倒是赵桓见众人神色各异,心觉有趣,道:“那当真不巧。也罢,小事一桩,我随口一问,诸位无需这般紧张。”口虽如此说,他心下却当真遗憾了好一阵。那日南安寺外头的一口气还没讨回来,临衍不温不火让他吃了个瘪,他回过神来,越想越气,此一气,便越发想拿天枢门撒一撒。
眼看这气也没处撒,乐子也没寻着半分,他一撇嘴,背着一只手,手摇折扇,一步步朝高台下行去。北镜忙往旁边挪了挪,且将头埋得更低,他经过她的身侧,斜着眼,似笑非笑道了声谢。
此一句,令北镜仿佛生吞了一只活苍蝇。她僵着脖子抖了两抖,赵桓自顾自往殿门口去,后头一众人一对视,忙不迭跟他一道行去。此众星拱月,神气活现,得意洋洋之态令北镜尤为不喜,她抖了抖背上的鸡皮,撇了撇嘴,寻思着找个没人在意的档口赶快些溜回去,省得再给无关人等拦住问东问西。
一念至此,她还没溜多远,便听那周姓弟子在后头喊她的名字。这人生了个大鼻子,尖脸,尖嘴猴腮。他是明素青新收的内室弟子,明素青自明汐之后多年不再收人,此时却不知为何,竟忽然对这人多了几分扶持。
此人唤作周启光,她想了好一阵才想起来。周启光迈着小碎步跟她并排而行,行片刻,忽道:“师姐最近可有听闻师兄踪迹?”
——哪一个师兄?门中除了那首座弃徒,还有谁能当得起她一声师兄?北镜心下冷笑,懒得理他,周启光见状,忙追了上来,道:“我也没有旁的意思。实在是长老之命,不得不领。我这也是被逼的没有办法,师姐你且可怜可怜我吧,哪怕一星半点,让我有个一两句话交差也好。”
北镜冷笑一声,道:“我怎么知道。”她转身而去,不留半分情面,周启光急了,道:“北诀师弟还在思过崖领罚,师姐你怎的这般狠心?”
此事他不提也罢,越提便越令北镜心烦。众人自祁门镇归来,北诀被关在思过崖上月余,期间没人问一句好,亦没人说上半句话,此时你倒拿这事作要挟,这又是几个意思?他拦着北镜的去路不屈不挠,北镜一掌将他的胳膊拍开,道:“我就是这样一个人,你再不走我可要动手了。”言罢,她当真在他跟前佯装划了划,周启光一惊,道:“师姐慎行!门中私斗可是大罪!”
“……我难道还怕这个?”话虽如此,她到底收了手。周启光见状,忙一扯她的胳膊,道:“据闻下月他们要重新任命首座弟子,若师姐你乘次机会立个功,说不定长老们一高兴,这就将您捧上高位。临衍此人忘恩绝义,行大逆不道之举,你还这般护着他,这不是拿自己的前程开玩笑么?”
北镜一听,忽然来了兴致。她斜着眼,学着赵桓的样子似笑非笑,一背手,道:“那你倒说说,他如何行大逆不道之举,又忘了什么恩绝了什么义,而我又护着他什么?”
此一句,周启光哑口无言。临衍之事,门中再如何传言也都仅是传言,这捕风捉影的事自不好放到明面上同人说,周启光被她一个反问,僵了一局,北镜乘胜追击,又道:“你们都道我知晓他的秘密,我且告诉你,我不但知道,还偏生不说。你再问,再以何事威胁我,我就不说,你若还有意见,自去我师父那里告我,我难道还怕你不成?”
她这一满脸写着的“君能奈我何”几个大字令周启光气得险些吐血。蝉声细碎,暖风和煦,天色晴好。北镜见其脸色五彩缤纷,五花八门,忽觉心头一阵畅快——那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朝向着自由与无所顾忌的畅快。
首座弟子之位落空,他们要重新推个小辈上去实在情有可原,但这背后捅刀釜底抽薪的玩法,着实令她感觉到恶心。北镜一拂袖,留下周启光呆若木鸡,而她自脚步轻快,一步步踩在青石板道上,徒生出几分雀跃。
石板道平滑笔直,两岸修竹盈盈挺拔,她转过一个角,低头自顾自笑着,一个不慎,忽然撞了个人。
此人身穿长长的斗篷,斗篷遮了大半张脸,他那露出斗篷的一缕发色尤其浅,北镜从未见过。她抬起头,惊鸿一瞥,恰瞥见那人的轮廓深邃,观之不像中原人士。北镜怔怔然多看了他几眼,他瞧这姑娘呆若木鸡,实在有趣,便也回过头,朝她笑了笑。
高鼻深目,发色金黄,让人记忆尤深。他点了点头,道:“姑娘识得在下?”
北镜忙告了声歉,那人又道:“无妨,在下这张脸实在特异,姑娘见得多,自然也便记住了。”
他这一句扰得北镜莫名其妙。待北镜回过头,思索了好一阵,方才想起来门中讹传的一事。传闻庆王殿下自桐州回朝,带回一个能人,此人高鼻深目,不会说话,但会勘地理水文,懂星象之术,甚得陛下宠爱。
众人皆称他为哑先生,北镜走了两步,忽然脊背一麻。
——他不是个哑巴么?他刚刚同自己说了一句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