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正在这夜雨连江,水天沉碧,大雨瓢泼的昌平县郊外,朝华皱着眉头,忽而闻到了一股血气。此血气不同于常,腥气混着一股独属于死者的陈腐,与桐州城外淮安王墓之中的气味颇为相似。她侧耳听了许久,听不得半分声响,遂拉了拉临衍的袖子,道:“我怎地忽然有种不祥之预感?”
她不说还罢,一说,凤弈仿佛一只炸了毛的山鸡一般一跃而起,指着朝华的鼻子就是一顿臭骂。
临衍被他搅得没有办法,才张了个口,谁知凤弈调转矛头,天南地北,连珠炮似地牢骚便又落到了临衍的头上。
今日这贼雨下了一天。早间时候凤弈在博山县客栈中会得二人,三人一行一路打听这劳什子“兰台寺”之所,打听不得其法。后凤弈一拍大腿,找掌柜逼问了些地方奇闻,这昌平县北侧鬼林子的事情便才浮出了水面。
几人还没出博山县的县城便开始下雨。三人缩在一辆马车里相顾无言,朝华本想安慰这凤家小祖宗两句,谁料凤弈今日仿佛吃了火药般逮谁便骂,一言不合便是一顿狗血喷头。朝华同他对了几句,也来了脾气,后临衍不得已将两尊大佛一拉,左右一劝,三人这才平平安安坐着马车到得此地。
到得这昌平县城郊已过寅时。鸟类惧水,凤弈死活不愿从那局促而闷死人的马车上下来,那赶车之人在林子外沿磨磨唧唧了大半柱香,无论如何也不肯往鬼林子中再行半步。凤弈有苦难言,苦着个脸,勉强撑着个伞同朝华二人往这泥泞而浑浊的鬼林子中小心翼翼地走了两步。
才走两步他便想打道回府。朝华不冷不热嘲了他两句东君之险情,凤家小祖宗撇着个嘴耷拉着脑袋,死死缩在伞下一动不动。最后朝华发了狠,道:“你要在此当门神也行,我同临衍进去探个究竟,到时若果真寻得些许线索你再跟过来。”她言罢掉头就走,凤弈可怜兮兮站了片刻,进退两难,一咬银牙,也随二人往密林中钻去。
他方才踏了一脚滑腻脏污的泥水便听得林中传来了大地震彻之声。朝华二人对视一眼,还没张口,林中刀兵激撞之声便没过雨水沙沙的响动,透过层层树影依稀飘了过来。此声浑厚,想来持剑者手上拿的是重兵;方才瓢泼般的大雨倒是小了些许,雨一小,这刀兵之声便更为凸显,直刺人耳膜。
三人三步并作两步往密林中钻去。期间朝华张了张口,又一想“乌鸦嘴”三字,遂将一腔揣测吞了下去。然所谓乌鸦之嘴并不因其主人仁善不多言而丧失其效能,朝华一马当先跑了两步,听得一阵齐整整的脚步之声,忙将二人往身后一拦。
身着青铜战甲的一队人马径自由青白玉大道而去,对藏身树丛中的几人视而不见。
“这是……!?”凤弈方一惊呼便被临衍一把捂住了嘴。
“阴兵。”朝华轻声道:“死人的军队。”
一地断壁残垣,巨石滚落到泥水中溅起水花,水花生了斑斓之色。三人由坍塌的宫殿一侧绕行,行不到几步便听得刀兵之声越发分明。长夜凄紧,雨疏风急,几人辅一绕过宫墙便撞见了与那鬼将军苦战的陆轻舟。
称此物为一鬼将军,盖因此物没有头,且其身上的战甲同行进中的那几个阴兵又略有些不同。陆轻舟剑气狠绝,搅得银丝纷乱,风声鹤唳,而鬼将军的一把重剑甚有摧枯拉朽,万山崩裂的势头。只见他横扫往陆轻舟下盘,见势一窒,中途调转,旋即又向着他的脑袋劈去。
鬼将军操剑的手艺太过灵巧,匪夷所思,其他手下的这一重剑划出的鬼影当真诡谲犹如鬼影。
陆轻舟借力打力,以长剑往其重剑下头一挑,金石敲击之声犹如沧海龙吟。他少了一只手,行动丝毫不见得势弱,陆轻舟长剑一挽,剑刃上一簇雷火稍纵即逝。那雷光直扑鬼将军的胸口而去,鬼将军退了两步,陆轻舟侧身一指,长剑所指之处,雷光崩裂,鬼将军的青铜甲被他炸开了花。
鬼将军似被激怒了,双手握剑,一剑劈向陆轻舟的肋骨。他身后的古树应声断裂,树干连同碎石轰然倒了下来,一地湿,一地雨,一地肃杀。就在鬼将军一剑直取陆轻舟面门的时候,剑光寒彻,龙吟沧海,沧海划出的孤光将鬼将军的重剑一拦,青铜碎屑扑簌簌又落了一地。
临衍以长剑直指着鬼将军的躯体,眯着眼,形同修罗。
“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先……”他的一个走字还没说出来,鬼将军顿了一顿,抬起手。他的身后传来隆隆轰鸣之声,临衍一抬头,忽见一辆由四匹马拉着的青铜战车冲开王墓的大门向几人驶来。此马也不是马,而是青铜所雕,战车上站了三个阴兵,均手持战戈,蓄势待发。
卯时已至,天边翻起鱼肚白。
雨歇风舒,古木巍峨矗立,一缕曦光从山水交接之处缓缓铺开亮色,一笔浅调的天幕被浓稠晕染,此晕染说快不快,却足以令无头的鬼将军畏惧。鬼将军跳上了青铜战车,天幕渐白,临衍一剑朝青铜马劈了过去,沧海之锐,之清绝,之孤勇,竟生生将一匹青铜马拦腰斩断!
战车失了一马,歪斜翻转,滚落下四个活死人。活死人见了天幕之白,奔命一般往王殿中逃去。凤弈袖手拘火,一道火墙将这些人的退路活活堵死,阴兵左右四顾,相视为难,最后皆撞入火墙之中,被此燎原火种烧成了灰。
朝华缩在一旁看得诧异,片刻后,讷讷轻道:“昔年公子无忌在琥珀川大战子陵君的时候,是不是也用了这一手?”
陆轻舟看了她片刻,又看了看临衍,一马当先往王墓里头钻,边走边道:“先别走,王墓中或许还有活人。”
几人相互一对视,皆紧随而上。
果然如其所料,京师来的一群宝蓝色衣衫人里,由血引唤起召阴兵过境之人死了七个,还有一人奄奄一息,趴在偏殿的石墙后头,拖着半具身体,肠子与血流了一地。
那人交代道,自己月初时受了天师密令,来往这王墓之中取回一物。几人皆不知这所谓的“一物”是为一支阴兵,亦不知这所谓“取回一物”是为一活体为祭。那人还没说完便归了长河。
晨光到此时方才彻底铺了开。万顷血色劈开浓夜,一缕缕的浮光透过参天巨树,飘飘摇将此倾颓的王殿照彻而新。而子陵君昔日一幕僚——唤作柏邃——的埋骨之所,这才得见了天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