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声清脆,莫说座中诸人,便是薛湛都愣了愣。
一身青衫风流的公子无忌领了二三小童,施施然朝主座上走。
他今日倒不曾身着那身赭石色公子衫,他全做修士打扮,举手投足既清贵而又骄矜。待众人跪了一地,三呼千岁,公子无忌心满意足将主座上的薛湛扶了起来,悄声道:“那位大人也在。”
薛湛垂下头,表情淡淡。
公子无忌高冠束发,折扇在手,那一身湛青色轻纱布料披在他的身上竟出乎意料地妥帖。
他先往众人跟前遥遥一拜,道:“此乃贵仙门集会,我并非仙门中人,当不得如此大礼。”他话虽如此,座中诸人纷纷又拜,连转身欲走的松阳长老也不得不跪下身。
公子无忌志得意满,心下怡然,端端正正站在主座之上,端端正正朝众人鞠了一躬。
“这一拜实是请罪之举。琼海山庄的请帖是本王发出去的,各家宗师是我请的,那混进来的妖魔也是本王失察之责。本王在此给诸位赔罪。”
座中仙家忙又俯首叩谢,一面叩谢且心头更为惴惴不安。
琼海山庄一事众说纷纭不清不白,庆王竟将这一口大锅全然揽到了自己头上,此乃怀柔之策?试探之策?他背后至高的君王又怀了什么个策略?
“我栖梧宫竟得庆王殿下亲临,蓬荜生辉,当真蓬荜生辉。上座请。”
栖梧宫的非连习管事早被这一番异动惊得语无伦次。只见他佝偻着身子抬起手,薛湛忙让开一条路,抓着个暖炉,神色淡淡,也不知在想何事。
“非掌门客气。本王此番前来除了赔罪,还另带了圣上口谕。”
他此话一出,众人七手八脚又跪作一团。公子无忌清了清嗓子,道:“圣上说,妖物之事乃人神同妒,天地所不容。现有妖物混迹于人间,混迹于仙门,恳请各家顺宇内民心,援举义旗,以清妖孽。班声动而北风起,剑气冲而南斗平,以此克敌,何敌不摧,何功不克!”
庆王话音刚落,座中各家皆惊。
各仙家自行狩妖与朝中颁捉妖之令是为两件事。这诛妖令一下,朝中对各家狩妖之事又当如何安置?此话大逆不道,在场诸人没人敢说,却十有八九均作此想。
庆王眼见座中诸人神色各异,朗声又道:“本王瞧着这四海宇内甚是安宁,若有妖物伪装其形貌,藏身于仙门,那可真是令人不安。要我说,你们在做诸位也得自行先纠察一番才是。”
他摇着扇子,似笑非笑瞥了一眼薛湛。
薛湛神色淡淡,那手指险些将那金丝暖炉上的貔貅脑袋扣下来。
“庆王殿下所言甚是,我仙门与朝中定将同仇敌忾,齐心协力……”
座中一白衣老者还未说完,公子无忌挥了挥手,懒洋洋笑道:“诸位拳拳之心,本王晓得,父王也知道。我年少时曾得一道士救了一命,认真算起来,我同仙门亦有不解之缘。”
座中一人不屑听其笼络之词,朗声道:“敢问殿下,您方才说或有妖物混迹于仙门,此事可有线索?”
其人声如洪钟,身姿健硕,正是王异。
庆王笑眯了言,盯着他上下打量了一遍。
“捉拿妖物乃我等之要责,但若说自行纠察,草民愚钝,实在不知从何入手,不知殿下有何高见?”
王异心直口快,其心下疑惑亦是在做诸人之疑惑。
这“纠察”一事往小了说是为匡扶正道,往大了说,朝中一场党同伐异之风波刚平息不久,倘若九五之位上的那一位心血来潮想借此机会将手伸入各仙门之中也并非没有可能。
仙门同朝廷共御妖军,同气连枝,便不说平起平坐也算井水不犯河水。
座中一女修闻言,大起胆子愤然道:“庆王殿下此言甚是,我等贸然请问,这纠察一事是当今圣上的意思?”
她这一句已直指庆王之野心,公子无忌笑而不答,悠哉哉踱步到王异跟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凑到他的耳边说了一句话。
在场诸人并未听得真切,那王异却浑身巨震,噗通一声跪了下来,抖如筛糠,冷汗直冒。
座中众人观此情形亦冷汗直冒,他们既猜不透庆王的心思亦猜不透朝中之心思,越是猜不中便越发只得茫然四顾,心头越发惴惴不安。
“本王方才在半山腰上听了许久,越听越是胆战心惊。这灵犀道人凭一己之力引得妖军来犯,仙门朝廷皆深受其害,百姓苦不堪言。倘若令得他们故技重施,我们这些人又当如何自处?”
公子无忌摇了摇头,掷地有声,一字一顿,道:“诸位仙门中人最是清正,最不屑同宵小同流合污。然宵小之人无孔不入,无所不用其极,也正因如此,仙门之中的风气也当真得整一整了。”
他一言既出,座中有人三呼千岁,跪作一团,其响声震天,连质疑之声都盖了过去。
怀君低埋着头,痛心疾首,五味杂陈。
座中诸位皆雪衣烨然,皆德高望重,他一时也分不清谁是朝中事先安排的棋子,谁又是那不长眼的愣头青。怀君紧紧握拳,便一瘦小修士道:“庆王殿下所言极是,我等洗尘山庄之人对宵小邪佞之事最为不齿,却说那雁荡峰上的鬼道之人同我门中还有些许渊源,照我说,此人实在死得不冤,该杀!”
此为棋子。他心如死灰地闭上眼,又听一人道:“正是如此!庆王英明!陛下英明!我等门中上下早被妖物害得苦不堪言,如今这诛妖令实在是众望所归!”
“莫说民间,连我仙门之中都需得仔细纠察一番,莫让宵小之徒混入我们之中行不义之举!”
“然也然也,殿下英明!”
拳拳效忠之声此起彼伏,天枢门连同几个百年宗门讷讷不言,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
公子无忌见之好笑,正要出言质询,便听那跪在他脚边的王异道:“便是如此,我仙门之中自有匡扶正义之决心,自求问心无愧……!”
他话还没有说完,却见其面色一僵。
一童子手持长剑将之当胸穿过,他的血还未曾喷溅而出便直直倒了下去。
此举一石激起千层浪,议论声四起,举众皆惊。
他身边那年轻女修将矮案瓜果掀了一地,捂着嘴站起身。那童子面无表情收了剑,又将那淬血的长剑呈到公子无忌跟前,道:“此人也是一个妖怪。”
公子无忌取过那长剑,招了招手,另有一侍女端上一碗化妖之水。
他沾了些化妖水往剑刃上一抹,白烟过处,妖气隐隐。
公子无忌将那长剑朝天一指,朗声道:“爰举义旗,以清妖孽!”
他声如洪钟,朗朗清澈。座中众人见了这陡然而来的血光之灾,长跪不敢起身,与他一同道:“爰举义旗,以清妖孽!”
喊声起初稀疏,而后越发洪亮,再至响遏行云。
怀君听得心如死灰,手脚不住地抖。
座中此起彼伏的效忠声未尽,忽听一人仰天长笑,状似疯癫。公子无忌抬眼看去,只见那寂照阁平台之上的陆轻舟不知何时清醒了过来。
他俯瞰着下头一场党同伐异的闹剧,哈哈大笑道:“爰举义旗,以清妖孽?尔等宗门之室,或地协周亲,却不料一个个不辨是非,奴颜婢膝,贪生怕死,当真可笑之至!古来君子最不屑此党同伐异,诬告成风之举!倘若那些抗妖之忠魂见了你们如今一个个的蛇鼠之态……”
他还没有说完,一抔野火便从他的脚底灼灼升腾了起来。此火含禁制之力,专克妖血只能。
陆轻舟紧咬着牙,冷汗连连,任烈火越烧越大,硬是不愿哼上一声。
他胸前暗红色妖纹纵横交错,被烈火灼过的皮肤腾出凄恻的白烟。陆轻舟连声狂笑,扬天道:“林中有奇鸟,自言是凤凰。清朝饮醴泉,日夕栖山岗……”
他的声音时断时续,火光烛天,长风烈烈,险些就要将他吞没殆尽。
“高鸣彻九州,延颈望八荒。适逢商风起,羽翼自摧藏。”
薛湛听得怒极,其心下阵痛,不得已取过主座旁的一把长弓。
“一去昆仑西,何时复回翔……!”
箭簇破空,其声清越,而后又被吞没于长风与烈火之中,再不得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