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是这样的绝境之中,怀君的反应也不见得慢下半分。他入水前拼尽了全力朝那青铜巨钟一剑砍去。
他本想给云缨留下最后的一剑,却不知为何剑广在手,他的心下略一犹疑,偏生却放了她。
或许因着一个未尽之约,又或许天枢门上下皆拜服在他的剑光之下,他们敬他若神明,而云缨是唯一一个胆敢邀约他赏荷的人。倘若庄别桥泉下有知怕是能笑得背过气去。
如此一个嗫喏而强悍的师弟,大半辈子沉迷剑法,清心寡欲,连姑娘的手都没碰过,这最后一遭却遇了个红鸾劫数,当真天命不可违。
也当真是天命不可违,怀君的一剑摧枯拉朽,虽被季蘅堪堪躲了开,却也因其太过强横孤绝,那剑光竟生生穿妖军战舰而过,将那五丈余宽的战船生生劈了开!
硬木的脆响与浪涛搅作一团,巨钟轰然裂开,夜歌受此法器反噬,眼角沁出血。水面上汇聚起两个漩涡,方才扶着木板逃出生天的天枢门弟子与残余妖军眼看又要被那漩涡卷进去,临衍惊怒,大呵道:“长老快走!”
他话已出口,却为时已晚。松阳不忍天枢门弟子被卷入那漩涡之中,撑起混天结界,以一己之力同滔滔江水相抗衡。
滚滚江涛在他的结界之中缓了片刻,这片刻的喘息之机令得更多弟子得以浮在水中或浮木之中远离战船。松阳不管不顾,腹背受敌,莹白色结界从他的手中撑开,天空张开巨大法阵,江水受此法阵之力遏制,竟生生平息了下来。
天与水皆在此巨大的法阵之中扭曲遏制,而撑开法阵的人却如浪涛中的一叶扁舟,异常渺小,异常孤独。
夜歌怒极,一剑袭来,临衍为松阳挡下大半杀气。第二击却来源于静默已久的云缨。
季蘅受了怀君孤绝一剑,一时半会还未缓过来,云缨犹豫片刻,短剑当头一转,直朝临衍肩头而去。临衍阻隔不及,被松阳一掌拍到胸前,暴呵道:“走!!”
他此一掌未尽全力,却足令得临衍连退数步。直至退无可退之时,临衍抓着一根入水的铁链稳住身形,不死不休,八柄飞剑皆朝云缨而去。
云缨不管不顾,生受了他的一击,下一剑直取松阳而去。
临衍便是在船舷翻转的边界,在江水上的咫尺之所,眼睁睁看着云缨砍下了松阳的头颅。
她白衣翻飞,面无表情,浑身沐血,手提松阳的头颅,眼睁睁那巨大的法阵散去,江水复又涛涛震声。夜歌朝天哈哈大笑,边笑边道:“不愧是我的好妹妹。”此一句“妹妹”刺得临衍心头震怒,他甚至已觉察不出诧异与愤怒哪一层更多一些,又或者无力感与无用之感更多一点。
他提剑攀援而上,季蘅闪身至他的身后,临衍脖间一凉,便听他道:“还不认输?”
“我天枢门弟子从不跪着死,”临衍抹了抹嘴唇,道:“你说呢?”
他的表情太过镇定,纵身陷囹圄,四面楚歌,纵然亲眼目睹了师长之身死魂灭,但他只觉心头一片空明,太过澎湃的情绪都早已蛰伏在了静置的水面之下。
临衍回过头一言不发,此时他眼尾发红,握剑的手微微发抖。便是如此,他激越蓬勃的妖气也由胸口一路蔓延到了脖子、右脸,猩红色妖纹刹那便爬满了他的半张脸。
季蘅退了半步,旋即哈哈大笑。
“如此一具身体……”季蘅话音未落,却听头顶上惊雷爆响数声,那雷电顺着桅杆与江水,顺着翻涌的乌云,竟缓缓汇聚到了沧海的剑刃之上。
此乃九重天遗物,情急之时有呼风唤雨之能,动辄可令天地变色。
***
朝华在一块硬木板中半睁开眼,迷迷糊糊只听得耳边一片轰乱。她的心口凝结了一个温暖的咒印,也不知是临衍或是其他人给她留下的印记。
她喉咙发紧,浑身冷得动弹不得,好容易挪了挪手指,抓了一手湿漉漉的头发。那头发的主人却又扭过头,也不看她,任她抓了一手空。
她方才被那巨钟之声吵得半梦半醒,此时好容易睁开眼,却见季瑶将她栖身的那块木板往前又推了推。朝华惊坐起身,动作太大扯了伤口,她捂着胸前,跪趴在摇摇晃晃的木板上惊呼道:“遥姑娘你要去何处?”
季瑶浮在水中,转过头,抹了一把脸。
“天枢门弟子必不能弃同门于不顾,师兄正为我们死守了一片生路,我也不能就此……一走了之。”
言谈间她又抹了一把脸。
江水寒凉,季瑶瓜子似的脸被冻得惨白渗人,她飘在水面之上仿佛浮萍一般无助。朝华心头一紧,仰头看去,只见长天之中电闪雷鸣,黑气环绕,一黑一青两道孤影正斗得不可开交。
而那两道孤影外头被人撑开了一方结界。此结界温润沉厚,直将江心漩涡与渐渐下沉的战船笼了进去。结界外有天枢门弟子一身狼狈,逃出生天,也有一二漏网的妖物正同仙门弟子鏖战。
许多年后当朝华回忆起当下的情形,这滔滔江水与亘古无光的长夜却莫名令她想起了九重天旧日的时岁与无双城里的那一场血战。
那是她同庄别桥第一次会面的地方,那时也是第一次有人对她说,君子之道,在克己,不在随心所欲。
“朝华姑娘,妖军来势凶猛,必有后手。想来仙门众家多多少少也都不慎遇袭。倘若你此去遇了其他宗门之人,请务必……”
朝华闷得说不出话,忙朝季瑶伸出手:“你随我走。你在天枢门中是个异类,世间诸事犯不着你以命相搏……!”
她话音未落,季瑶凝了个扶风之咒,将她的木板越推越远。
“保重。”
她读出了她的口型。
季瑶一人一剑,踩着一块软木板便朝结界扑去。结界边沿是妖军汇聚之地,结界里是冲天黑气与天枢门孤绝剑光的殊死一战。这结界是松阳拼着性命设下的,稳若泰山,固若金汤,便是他身死魂灭,此方结界亦能撑得季蘅与临衍的妖气不外泄,二人缠斗的冲天煞气也并未波及江畔无辜之人。
朝华跪爬在硬木板上,双手紧紧扣着木板的边沿,张了张口,喉咙发紧,却流不出一滴眼泪。
江上长风呼啸,夜雨连天,浓浓的雾气方才还疏淡了片刻,此时好死不死,偏生又密匝匝地蒸了起来。
朝华仰头看天,天色昏昏沉沉,渐行渐远的一场血战还未曾终结。而那战场之中沐血奋战的人,自始至终也未曾来得及对她道一声告别。
夜雨终于落了下来,雨水砸在结界上,顺着莹白色透明外壁不断往下淌。朝华怔怔然看着那如丝如缕的绵密江雨,看着江上渐渐凝结起来的雾气,蓦地想起了九重天的王城。
原来此时距九重天湮灭,神界不存,距她成为一个不老不死,不知其所终的孤鬼,已然整整过了七百八十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