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机会,还是一个更大更深的隐秘?
许砚之头也不抬默然道:“劳殿下挂心,草民微贱,命如草芥,实在不堪大任。”
公子无忌掏了掏耳朵,颇想将此人的脑袋瓜一起也掏出来晃一晃看一看。
“本王既能同你这般推心置腹,实是不忍看你落入如此境地。逝者已矣,你若还想为剩下的人求一个善终……”
“王爷是在威胁我么?”
许砚之抬起头,那木然的眸光之中不见不见一丝波澜。公子无忌正待反驳,却听他又道:“那时在南安寺佛塔之中我便已经说过,草民微贱,胸无点墨,既当不得殿下大任又同大业之事没有什么关系。我毕生所求不过家里人之平安,其余之事……”
“你口口声声说自己同大业无关,你又可知道大业是什么意思?”
许砚之被他问得愣了愣。
他实在拿不准这位端着个亲和之脸的暴戾王孙到底是几个意思,正如他拿不准这桩桩件件的转折之事与他、与许家究竟会走向何方。
见他愕然不答,公子无忌将折扇一合,难能推心置腹,道:“这天底下有许多比死生更大的事情,人一旦死了便什么都没了。这也是本王近日才悟出来的事,留得身前身后名,你莫看这句话轻微,多少所谓君子圣贤倾尽一生也不过这一点盼头,在这件事情上,本王也不曾免俗。”
公子无忌一边玩着折扇,一面淡淡道:“本王见过旧世界的荒蛮与不讲道理,你等如今没有战火,没有八百里饿殍,已然处在一个清平盛世之中。我想要一个新的世界,也想另这新世界上有我的名字——你若有心,这里也当有你的名字。”
公子无忌将那折扇往许砚之胸前点了点。许砚之诚惶诚恐俯下身,道:“草民不敢。”
“如你我这般的出身本已胜去大多数人,正因如此,我们才需更为勤勉,不落庸人之后才是——本王从南安塔见你之时便心觉可惜,如你这般一个人,倘若果真屈居于此乡野之地,寡人午夜梦回,实在心觉不安。”
——而这乡野之地的一年又是拜谁所赐?
许砚之既想唾骂他,却又心知唾骂没有用处。他挺着脊背不发一言,公子无忌见之来气,只得道:“要说你同本王还有几分相似。我们都……”
“草民微贱,不敢。”
公子无忌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许砚之虽同他并不隶属一个阵营,但他见其年少之尖锐与聪明并生,忽而徒生出了一股独属于五百年老僵尸的怅然之情。昔年他也曾有过这般锐气而张扬的时刻,但那是几百年前的旧事,说出来也是贻笑大方。
“事成之后,许你许家高枕无忧,如何?”
许砚之抬起头。这已是他第二次同庆王对峙,第一次时他只想赶紧脱身,第二次他不明所以,这一次他隐隐猜到了对方的目的,心头一窒,却又巴不得他赶紧闭嘴。
他怕他开出来的条件太过优厚,惹得他心动而做了那宵小之人。
“何事?”
公子无忌方才被谢棕琳与许砚之扰得蒙了,此时经许砚之一提他才想起来,这滔滔不绝的一番口舌还没到紧要之处,说来说去实在白说。
“那时哑先生曾在你手上留了个印记……此事你可还记得?”
公子无忌见他木然不语,私心里也实在不好意思告诉他,留这印记之事也被他自己忘得一干二净,直至前些日子经人提醒才猛然想了起来。
公子无忌道:“天枢门后山忍冬林里有一个密室,密室之中有一把剑,你若有机会,替我将它拿出来,可好?”
许砚之挑了挑眉,既不答应也不拒绝。
这昔年锐利而张扬的少年早被磨平了许多,他的心思也不再如前些年那般坦坦地写在脸上。
公子无忌揉了揉额角,道:“也无需你行偷窃之举,你只要将这印记附在那把剑上即可。我知道你同临衍关系好,但而今他下落不明,你是唯一能入得天枢门而不被人赶出来的人,本王思前想后,实在没有法子……”
“王爷谬赞。”
——信你有鬼。京师之中能人成千上万,倘若庆王有心,怎的竟找不出一个能潜伏入天枢门的探子?
许砚之心知其中必还有隐情,也不点破,只直着个脖子任打任骂,任其将牛皮吹到天上而不动声色。
二人第二次相见之时,庆王曾问过他,砚之到底想要何物?
那时他不敢说。他思索了许久,心头一个巨大的念头始终如云霾一样徘徊不去。
他想要四海宁靖,亲人平安,他想要自己的奶奶与二叔能同小时候一样揪着他的耳朵教训他。
他想要成为太爷爷一般的游侠,他想四海江湖无所顾忌。他想回到天枢门,回到那入水的繁星之下,把自己曾对临衍说过的话原原本本再同自己说一遍。
——“你是仙门中人,我又不是。你身怀妖血同我有何干系?你是我的朋友,仅此而已。”
倘若我成了一个卖友求生的宵小,那昔年备受妖血困扰的少年人又会否依然接纳他,珍视他,敬重他?
他又能否如往常一样地敬重自己?
许砚之不愿去想,想也想不明白。他想起想起桐州许家正厅里的那一个牌匾,“宁静致远”四个大字如同一口巨钟,沉沉叩问在他的心头。
许砚之有时恨家中人强横,连他小小的一个修仙问道之梦都不能满足他。更多的时候他在恨他自己,为何一个二十几岁的人不懂人情不谙世事,丝毫不知人间险恶与疾苦?
他深深低着头不发一言。公子无忌长叹一声,站起身抖了抖衣摆上并不存在的灰,道:“本王乏了,且先这样吧。你若想清楚了,随时来告诉我。”
言罢,公子无忌又对那貌不惊人的老者道:“许小公子的衣食是谁在安排?”
“回殿下的话,是阿四。”
“让他自行去段渠那里领罪,领完了再来见本王。”
“是。”
公子无忌往那干燥的田埂上走了两步,又道:“春天就要到了,妖界那边可有传来消息?”
“回殿下的话,那位大人说,一切尽在掌控之中,殿下无须担心。”
公子无忌冷哼了两声,心道,我若果真不去担心,谁又来给你擦人间世的屁股?
“妖界可以先放一放。倒是谢棕琳那边得小心看牢,诸如上一次人走茶凉的事情莫要再让我看到。还有,”他脚步一顿,回过头盯着那一座破落的农家小院,道:“倘若许小公子想要什么东西,第一时间告诉本王。”
公子无忌见了太多的清正之士与满口道德之仁人。这些人在生死之事跟前,其绝大多数人的选择都并不令人意外。
许砚之甚至并不是一个清正之士,他只是一个被蓦然卷入一场阴谋的过路客,过路客还是个商人,自然晓得衡量厉害与得失。
若他所料不错,几日后,他便能收到许砚之的投诚。
“将军百战死,赢得身后名呐……”
公子无忌摇着扇子看着渐沉的天色,一时不知远在千里之外的妖界是否也有这样一片落日熔金的霞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