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康坊,西门南边。
褚相府。
褚彦甫面色阴沉的回到府中,精心带去的一车礼物也原样拉了回来。
厅堂,
侍中褚遂良正和次子彦冲在下棋,三子彦季则在旁边观棋。
看到长子彦甫回来他有些意外,“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被武家那驼子挡在门外,不仅没见到武怀玉,连礼他们也没收。”
褚遂良抬头,眼中很是惊讶,“我给武相精心准备的那几件王羲之真迹,你没跟武驼子说?”
武家门房有个驼子管事,京师很多人都知晓,这个驼子以前是武家奴才,但儿子后来却考中进士,现在还是六品的西州司马。
“武怀玉说刚回京很疲累,要休息一段时间,说改日来拜访阿耶。”
官居六品城门郎的褚彦冲闻言恼怒,“这武怀玉也太不给面子了,”
“闭嘴,武相的名讳也是你能直呼的?”褚遂良斥责儿子道,但心里也是有股火在熊熊腾起,武怀玉确实太不给面子了。
“大郎,你再替我去拜访一下大理寺少卿张睿册,把我书房那幅千字文带去。”
褚大郎只好又去送礼,他不敢怠慢,也知晓如今买地一事,被京报捅出来后,舆论对阿耶很不利。
现在这案子皇帝让大理寺调查,得提前打点。
最好是能够尽快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褚送良手捏着枚棋子,却是迟迟无法落子了,今天他让儿子去拜访武怀玉,可是下了血本,把珍藏的好几件王羲之的真迹都拿出来了。
可武怀玉居然拒绝了。
褚遂良和武怀玉都是当世最有名的书法大家,在欧阳洵和虞世南两人过世后,当今书法这块就是他两人最有名。
没有哪个喜欢书法的人能拒绝王羲之的真迹,
想当初,太宗皇帝痴迷王羲之书法,可是满天下搜寻,不惜代价获取,有位高僧手里有一件王羲之的名作,几次求取不得,皇帝甚至让人去骗过来了。
武怀玉怎么可能不喜欢王羲之的真迹,何况他挑的这几件都是名品。
只说明一个问题,
武怀玉不愿交他这个朋友,而他原本还打算跟武家联姻,虽然如今武党跟他们关陇派有渐行渐远之意,
但褚遂良还是愿意跟武家联姻结亲的,他长子褚彦甫如今刚升为秘书郎,也是很清贵之职,若是能为他求娶武怀玉之女,无疑是上上之选。
可是武怀玉毫不留情面的拒绝了。
没心思再下棋,
褚遂良回了书房,他拿起了桌上那份京报,眉头紧皱。
京报一直是东宫名下的报纸,发行量大,极有影响力,京报的几任主编更是大名鼎鼎,武怀玉、许敬宗、来济、来恒、上官仪、李义府,
如今主编则是马周长子马载,即将册封为皇后的韩氏的继兄。
他不得不怀疑,马载在京报上把他本来已经压下的事情捅出来,是得到新皇同意的,如果是这样,那就危险了。
抑买田地这种事情,上不得台面,但哪个勋戚贵族大臣,会完全不利用点手头的权势谋点私利呢。
抑价买下属地这个事,其实褚遂良也有点冤,这事并不是他干的,而是他妻子薛氏所为。
褚遂良妻子薛氏,出身河东名门,平时替褚遂良打理家业,买田置地,甚至拿钱典当借贷这些也都是她在打理。
门下省那个翻译想为儿子娶个名门女,对方要赔门财,家道中落的翻译就只好卖地,褚遂良知晓后打算买下来,本来这也挺正常的。
奈何交给薛氏操办的时候,薛氏却要抑价,压的还比较狠,翻译不想卖了,可这事哪再由的他,薛氏是把事情交给了娘家兄弟办,那姓薛的行事跋扈,仗着姐夫是宰相,欺负那翻译只是个小吏,
就把价格压的极低,甚至他报给姐姐薛氏的买地价,其实比他实际买地的价要高不少,他在中间还赚了一笔。
薛氏和褚遂良不知情,觉得出的价倒也跟市价差不多,谁晓得那个薛家婢生的庶弟,还敢在里面狠吃一笔,逼的那个卖地的翻译找了裴行俭。
等到如今,褚遂良当然也知晓了里面的实情,但这个事情到现在,也不可能说退钱还地这么简单,别人可不管谁经手的,只知道是你褚相抑价强买了下属的地。
而且褚遂良也不愿意这样低头。
那边,
褚大郎亲自去拜访了大理少卿张睿册,一番交谈后,张睿册收下了褚相的那副千字文,对着褚彦甫拍了胸脯,“这些许小事,请褚相放心,我一定办好。”
次日,
张睿册回到大理寺衙门,
立马找来了经手案子的大理寺丞,
“这个案子查明没有?”
这个案子现在很轰动,但也很好查,大理寺丞不仅查明了此案,而且已经按律做好了处置。
“属下已将此案查明,门下省译语人崔六郎因要为儿娶亲,对方索要不低的陪门财,崔六郎一时拿不出来,于是有了卖地之意,褚相在衙中听闻,便有意帮衬一下下属,于是说愿意出钱购买。
此事褚相交由妻子娘家庶出弟弟薛九郎操办·······”
“事实是薛九郎从中得利,褚相却是按市价出了钱的,”
张壑册本身也是关陇集团的,又得了褚公子拜访,有心要维护,“那你怎么判的?”
“薛九郎杖二十,罚铜百斤。
褚相罚铜二十斤。”
“田地已经完成交易,并已换契,那么现在让薛九郎把贪的那笔钱,补给卖地的崔六郎,此事就结了。”
张睿册捋须,
“褚相是按朝廷规定的估价买地,薛九郎从中贪扣,那跟褚相并无干系,要罚也只罚薛九郎即可,褚相无罪。”
张睿册要求大理寺丞改一下,
褚遂良无罪,薛九郎杖二十,罚铜二十斤,并把贪扣的买地钱补齐给翻译。
这事就这样结案。
“张少卿,现在这案子沸沸扬扬,这么判,会不会不合适?”
“有什么不合适?”张睿册瞪了大理丞一眼,“赶紧改判。”
大理寺的判决上报御前。
承乾看过之后冷笑了几声,却没有做批示,而是让人把这份判决送到政事堂交给宰相们商议。
十二位宰相,
检校中书令、兼知尚书、门下省事的太尉武怀玉在家休息,
其余十一位宰相都在。
检校侍中、司徒长孙无忌面对这份大理寺的判决,立即表态支持,认为此事褚遂良并无过错。
宰相、礼部尚书许敬宗却认为大理寺判处有问题,褚遂良难脱干系,
褚遂良站了起来,“这个事情,我先回避。”说着,便走了出去。
长孙无忌拍着桌子冲许敬宗发火,“你意欲何为?”
许敬宗却也针锋相对,“某只是秉公办事而已。”
“诸位相公都表个态吧,我认为大理寺判的没问题,谁赞成,
谁反对?”
长孙无忌说完,于志宁、韩瑗、高季辅、宇文节、崔敦礼、崔仁师都出声赞成大理寺的判决。
左仆射张行成则支持许敬宗。
而李绩却没表态。
政事堂上,长孙一系拥有压倒性的优势。
长孙无忌对许敬宗和张行成冷笑,“政事堂十二位相公,就你们俩个有意见,我看你们得好好反思一下自己。”
“我始终保留我的意见,决不赞成大理寺的判决。”
“我也保留。”张行成也道。
长孙冷笑,“好好好,我会如实的把今天政事堂议结果记录上报的,最后交由圣人裁决!”
堂议结果报上去,
却如石沉大海,
皇帝仍是没做出裁决。
但大理寺的判决和政事堂的堂议结果却已经迅速流传开来。
次日早朝。
“臣监察御史韦仁约要弹劾大理少卿张睿册、侍中褚遂良。”
一名青色官袍的中年官员站了出来。
监察御史,连蛤蟆绿都穿不上的八品小官,但职权却不小。
吕秩不高而权限广,掌分察百僚,巡按州县,知朝堂左右厢及百司纲目。
别看他们连出入朝堂正门的资格都没有,却是让百官忌惮的存在。
他这一嗓子,引来无数目光。
韦仁约,表字思谦,京兆韦氏小逍遥公房的。
还有人望向了宰相高季辅,因为大家都知道韦仁约是高季辅的人。
韦仁约进士出身,几任县令,政绩考核都不算好,一直得不到升迁,是高季辅兼吏部尚书时,特别提拔他为监察御史的。
按官场旧例,韦思谦自然就是高季辅的人。
高季辅是已故宰相高士廉的族弟,长孙无忌也喊他声堂舅,大家理所当然的觉得韦思谦应当也是国舅这关陇系的人,
可谁想到他却站出来弹劾褚遂良和张睿册。
无数目光落到他头上。
但韦思谦却只是掏出一本弹章。
《劾张睿册回护褚遂良断判不当奏》,
弹章转呈到皇帝面前,李承乾直接翻看,韦思谦指出褚遂良不上报国家,私定低价,违规抑价,强买下属买土地,而张睿册附下罔上,包庇纵容犯罪。
两人皆当秉公依法处置,维护朝廷法纪。
李承乾拿着这份弹章,“韦思谦,你当殿向诸卿念一遍。”
韦思谦朗声念完,
满殿皆惊。
这韦思谦怎么因事?
不过也有人记起韦思谦被高季辅升为监察御史时说过的一句话,“御史出都,若不动摇山岳,震慑州县,诚失职耳。”
这是个狂人。
“大理少卿何在?”
皇帝在御座上道。
一身绯袍的张睿册十分不安,赶紧出列应声。
“你跟韦御史解释一下。”
“陛下,褚相是按朝廷规定的估价买地的,不应治罪,是薛九郎从中克扣抑价,与褚相无关。”张赶紧解释。
韦思谦立马道,“朝廷设立三贾均市,用以估价,是用于公家买卖,臣下私人交易,不应用此估价。
况且,褚遂良让妻弟操办买地一事,事实以势欺人,抑价强买,以极低价格强买下译语人田地,薛九郎是替褚遂良办事,他用褚遂良的名号以势压人,那褚遂良就得承担责任,
按大唐律,凡居官挟势侵夺他人田地者,一亩以下杖六十,每三亩加一等治罪,超过杖一百之数后,每亩加一等,罪止徒二年半。
褚遂良强买人田地,便是触犯此条,大理寺按律当断褚遂良徒二年半。就算按八议减罪,也只罪减一等,仍须徒两年。”
“张睿册实属舞文弄法,循私罔上,罪当诛。”
“大理寺乃国家法司,岂是他张睿册结党营私,公器私用的?”
韦守谦不愧是曾喊着身为御史,出京就得动摇州县的狠人,这一番话毫不留情。
褚遂良都不敢反驳,只好当殿请罪。
但许敬宗却没打算放过这个杭州老乡,直接趁胜追击,抨击褚遂良没资格再为宰相。
左仆射张行成附议。
褚遂良见状,只好请辞,希望以退为进,能让皇帝出面挽留平息此事。
谁料,
皇帝看了他一眼,眼中却有掩饰不住的厌恶。
“褚卿是太宗皇帝选中的辅政大臣,朕岂忍因此事而徒两年半?”
一句话,却是认定了褚遂良犯罪事实。
“然褚相管束家人不力,此事影响极坏,朕也不能循私枉法。”
“念及褚卿过往劳苦功高,减免罪刑,降爵河南县公、罢侍中,外放西州都督府长史,”
“薛九流放交趾。”
“褚公抑价强买崔六郎之地,令如数退还。”
“大理少卿张睿册,贬为循州司马。”
皇帝金口御断,
做下最终裁决。
褚遂良怔怔出神,没料到皇帝直接将他罢相并眨到西州去了,
他想到了裴行俭,他和长孙国舅原本正打算将裴行俭贬为西州都督府长史,不料现在自己却贬此职。
一瞬间,
他脑中闪过一张脸庞,
太尉武怀玉。
韦思谦明明是高季辅的人,他什么时候暗里投的武怀玉?
还是说,高季辅其实也是武怀玉的人?
皇帝甩手,
退朝。
韦思谦一举弹劾罢免了一位宰相,一个大理少卿,在殿上风光无限。
而褚遂良则是面如土灰,
张睿册更是已经跌坐地上,根本没想到这事情落的如此下场。
肥胖的长孙无忌,也怔立殿上许久,半天没回过神来。
良久,
长孙无忌走到褚遂良面前,拍了拍他的胳膊,“你放心,顶多三五月,我就让你回朝。”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