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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识夏用湿手帕擦干净沉舟滚得灰扑扑的脸,仿佛剥开白玉上的一层灰土。沉舟垂着睫毛,被楚识夏搓揉得脸颊绯红,有种小动物湿漉漉的乖巧。

“是山鬼氏的刺客吗?”楚识夏问。

沉舟点点头。

楚识夏深吸一口气,心中的疑虑和担忧越来越重。

如果杀沉舟只是白焕的命令,那么事情还没有到一发不可收拾的地步;相反,如果是“公子舟”的身份暴露,山鬼氏一定会不计代价地疯狂暗杀沉舟——没有什么能比洛氏家主的人头,更能彰显山鬼氏在这场吞并战争中的荣耀。

楚识夏知道,刺客一向是不择手段的。

“宫里为什么起火了?”沉舟问。

“沉舟,秦王想杀你。”楚识夏盯着沉舟,说。

沉舟和楚识夏咫尺之遥,温热的鼻息扑到对方的脖颈上。沉舟眨眨眼,没有意识到这是个多么严重的问题。

“火是他派人放的,山鬼氏的刺客也是他招来的。我还没有找到原因,不过如果你想藏起来的话,他们是找不到你的,对吗?”楚识夏说,“洛氏与山鬼同出一脉,你知道他们是怎么思考的。”

“所以,白焕把你拖在火场里,就是为了逼我现身。他们找不到我,就从你身上下手。”沉舟反问,“你不会想跟我说,无论你遇到什么危险,我都不要出来吧?”

沉舟很不高兴地看着楚识夏。

楚识夏耐心地对他解释:“等我调查清楚他为什么非要杀你不可,你再来和我争论这个问题,现在听我的。我能保证我自己的安全,你只需要保护好你自己。”

“我做不到。”沉舟冷硬地拒绝了。

“沉舟——”

沉舟霍然起身,拎着剑推门离去。

——

祥符九年,八月末。

秋叶山居。

“你的意思是,秦王大费周章,又是放火烧宫殿,又是以自己为诱饵把你勾在大殿后院出不来,就是为了逼沉舟出手,好杀了他?”裴璋不可思议地总结出来龙去脉,狐疑地反问,“秦王图什么啊?”

“好问题,我也想知道。”楚识夏苦大仇深地喝下小半碗桂花酒酿圆子。

“一直没问你,沉舟是什么来历?”裴璋好奇道。

楚识夏模棱两可道:“沉舟是我师父捡回来的,他小时候一身病,小猫崽子似的差点养不活,好不容易捡回来一条命,就放在镇北王府托我哥哥养。算是王府半个小公子吧。”

裴璋摇摇头,表示想不通,“听起来只是有点江湖背景。但秦王天潢贵胄,哪怕武林盟主也不至于让他如此大动干戈。听你描述,秦王似乎颇为忌惮沉舟——会不会,和他的身世有关?”

楚识夏沉默片刻,放下小勺子,说:“你以为我没有想过吗?可沉舟的身世就是无从查起。他还在襁褓里就被人带走,就连带走他的人都不知道他是哪里来的,更别说我师父和我。”

裴璋踌躇片刻,又说:“你有没有想过,三皇子挨了打,秦王却缄口不言,也许就是怕陛下见到沉舟——或许,陛下会知道沉舟的身世来历。”

庭院中一时间鸦雀无声,唯有秋叶飘落的簌簌声,在枫红色的天空下堆叠。

“我想过,”楚识夏的手一顿,勺子碰在小碗上的声音清晰可闻,“可我不敢。”

裴璋静静地看着她。

“如果沉舟真的和陈家、甚至和皇室有渊源,这绝不是一件好事。沉舟的心性,本就不适合被卷进这样的诡谲的风云中来。假如沉舟的身世真的不可对世人言,幽微到了没有在明文上留下过只言片语的地步,揭露真相只会将他陷入巨大的危险中。”

世俗的诘难,沉舟不理解,也不会在乎。但牵涉朝堂、世族、权力与争斗,身处其中,便如迎风执炬,必有烧手之患。

裴璋不得不承认,楚识夏的考量是正确的。居高位者不胜寒,沉舟的身世令白焕恐惧至此,想来必然复杂而敏感。

楚识夏注视着裴璋,轻柔而坚定道:“裴璋,你我皆是世家大族出身,读过书、学过史。我们都知道,在帝朝、社稷乃至于历史这般的庞然大物面前,个人皆为渺小的蝼蚁。倘若有朝一日,命运的车轮要从我们身上轰然碾过,我纵然舍生忘死,也不过螳臂当车。”

“我若要护他,只能把他藏起来。”

裴璋听完,默然良久,尔后一叹。

他知道自己的谋算、劝解,在这段话最后一个字落下时土崩瓦解。楚识夏知道裴璋是为什么来的。白焕对沉舟的忌惮,昭示了沉舟身世的利用价值。沉舟一副冷心冷肺的样子,对身世必然没有什么期待,但他同样不会拒绝楚识夏的要求。

可楚识夏就是不愿意,甚至连窥探带来的小小危险也一并拒之门外。

“沉舟是江湖人,江湖儿女命若浮萍,刀尖上舔血,活一天算一天。祥符四年的中秋前夕,你因为沉舟一意孤行的事揍我,我原本以为你们只是青梅竹马的情谊,你于心不忍,他心性单纯而已。”

楚识夏抬眼看着他,没有否认。

“却不知道,你珍爱他。”

只有你爱他,待他如珍似宝。

将一个风里来雨里去的江湖客,一个血泊中求生的刺客,一个不知喜怒哀乐为何物的异类,小心翼翼地珍藏,犹如捧着潭水中映出的一掬月色,不忍丝毫颤动令其破碎。

怕他染尘埃,忧他沾风雪,怜他眉眼低。

“是,”楚识夏承认,“我就是舍不得他吃这样的苦,我就是不愿他为千夫所指,我就是不愿他同我一样活在明枪暗箭下。说我心慈手软也罢,责我不识大体也好。这件事,我就是不同意。”

“人生在世,总有不可越之雷池。”裴璋耸耸肩,说,“不择手段的人,才更令人害怕。”

楚识夏权当他在褒奖自己,敬了他一杯茶。

——

深夜。

月色如水,星光粲然。

一辆马车慢悠悠地行走在人迹罕至的长街上,马车前挂着的灯笼摇摇晃晃。马车夫赶着马匹慢吞吞地踱步,马车帘后传来模糊而暧昧的声响,烛光被竹骨架割裂开来。

一连串细微的脚步声响起,仿佛猫轻盈地踩着墙头跑过。更深露重,空气幽寒,马夫吓了一跳,抬头一看,果然是一只碧眼的白猫,坐在墙头上舔着爪子看他。

下一瞬,刀剑破开马车壁的声音骤然爆裂开。

女人尖利的叫声像针似的狠狠扎在人的耳膜上,马夫大惊之下,不顾被主人责难的危险,一把掀开了马车帘。赤身裸体的女人抱着被血浸透的外袍,从榻上滚落下来,瑟瑟发抖。

银亮的刀刃从马车后壁整个贯穿了男人的身体,男人的眼睛还没有闭上,刀刃仍在他的身体中转动。那一滩白花花的皮肉转眼就被倾泻而下的血染红,刀刃如蛇般飞快的抽出,失去支撑的男人软绵绵地倒在与他交欢的女人身上。

——

“刑部尚书死了。”

一折誊抄的卷宗被扔在桌上,楚识夏推开书页,一页页的往下翻。裴璋试图耐心地等她看完,却还是忍不住灌下两杯茶冷静一下。

就在昨夜,刑部尚书对夫人托辞处理公务,实则是在群玉坊狎妓。刑部尚书一夜未归,夫人大怒之下带着家仆满城搜寻,在路边遗弃的马车上找到了尚书的尸体。

刑部尚书是正二品大员,此事非同小可,大理寺立刻将嫌疑人等捉拿归案。

“抓到的人,是群玉坊花魁秋水和尚书家的马车夫?”楚识夏翻过一页卷宗,语气里带着疑问。

这两个人,一个是在官府落下贱籍文书的风尘女子,靠贩卖美貌为生;一个是身家清白、三代都在尚书家为奴的车夫,过的是安稳平顺的日子。

他们都没有谋害朝廷大员的理由。

“车夫供认,是见尚书不明不白地身死,只怕自己报案归家也难逃一死,决意逃跑。花魁秋水的供词也是这么说的,尚书夫人善妒,群玉坊与尚书有染的姑娘都怕她,尚书又死得如此不光彩,所以干脆跟着车夫一起跑了。”

楚识夏的指尖点在卷宗上,那一行小字详细地写着刀剑破开薄弱的马车后壁,直透刑部尚书心口,还贴心的绘制了一张小小的示意图。与尚书行鱼水之欢的花魁身上亦有细微刀伤,印证了这个刺杀方法属实。

“剑精于刺,刀精于劈,要透过马车壁杀人,除开刀剑精良外,刺客的身手也很重要。而刺客工于精巧的暗杀术,讲究花最小的力气直取要害,很少用这样简单粗暴的刺杀方式。刀剑破开马车听起来容易,但能做到的人不多。”

楚识夏条分缕析地梳理完案情,才想起来问裴璋:“你和刑部尚书有交情?”

裴璋僵硬地摇头。

“那你拿卷宗来给我看干什么?”

“刑部尚书,是陈党。白焕现在要求大理寺彻查此案,力求将这把火烧到殿下身上。”

楚识夏眼神微沉。

裴璋长舒一口气,说:“这件事是谁做的,你有头绪吗?”

楚识夏翻到卷宗的最后一页,那是从马车壁上拓印下来的,刀剑留下的痕迹。楚识夏摩挲着卷宗上熟悉的剑痕,没有接裴璋的话。

——

已经是深秋,雨水的寒意无孔不入地往人骨头里钻。

洗镜湖上漂着一艘巨大的船,温暖的灯光透过狭小的窗户,点燃了一场凉雨。肥美的虾蟹、陈年的佳酿流水般送到宴席上,醉眼朦胧的客人倾倒在舞姬柔软的怀抱里,丝竹之声不绝于耳。

琴弦绷裂的声音突兀刺耳。

大理寺卿随着众人的目光看过去,面颊白生生的琴师羞赧地垂下头去。有人偏偏爱“曲有误,周郎顾”的风雅,调笑着举起酒杯去揽琴师的腰肢。大理寺卿兴趣寥寥地低头喝酒,想着早点结束这场宴饮。

变故发生在顷刻之间。

金樽猛地跌落在地,酒液四溅。

大理寺卿身边的客卿像是嗅到血腥味的野兽般猛地抬头,一把将大理寺卿拽起来。大理寺卿茫然地抬眼望去,一截铁刺贯穿了客人的咽喉,腼腆的琴师在众人的尖叫声中后撤,甩去铁刺上的血珠。

那张春花般的脸上神情冷漠得不似活人,琴师在后撤的一瞬间抛出掌心里的武器,射灭了船上的灯火。大理寺卿惊恐地发现人群中有人做出了和她一样的动作,有倒酒的侍女、客人的小厮……甚至客人本人,船舱瞬间陷入了黑暗中。

“果然来了。”大理寺卿听见这个新来的客卿低声说,笑声中带着隐隐的疯癫。

客卿一把将大理寺卿按倒在桌案下,大理寺卿只听见刀剑碰撞的声音,少而清脆。船舱里的人都不敢大声呼吸,唯恐下一瞬刀锋就落到自己的喉咙上。

鲜血喷溅的声音沉闷低哑,仿佛野兽喉咙里发出的低吼。

灯光又亮起来了。

大理寺卿这才发现自己脸上溅了一层温热的血,正缓缓地往下流。他趴在低矮的桌案下,看见倾覆的酒盏、破碎的屏风和乱七八糟的桌案。

舞姬袒露着雪白的胸口,手中握着腰带般的软剑,却被一柄长剑刺穿心口钉死在松木地板上,鲜血浸透薄如蝉翼的轻纱;紫衣的贵公子趴在翻倒的桌案上,后颈露出半截薄而利的断刃,像是被踩断颈骨的蛇;满脸堆笑的小厮手上握着细长的铁鞭,但铁鞭却缠绕在他的脖子上,绞断了他的颈椎。

所有人都死了,到处都是血。

大理寺卿微微颤抖着,看见十几个人站了起来。

这些人有的穿着琴师的长袍,有的披着舞姬的轻纱,有的华服未褪、衣冠楚楚,但他们所有人脸上都扣着银色的鬼面具,仿佛一群面貌相同的鬼影。

站在最中间的人是个身形挺拔修长的少年,他穿着一身黑衣,缓缓从屏风上拔出长剑。长剑脱离屏风的瞬间,宴席主人——内阁官员杨海延的尸身坠落在地。

客卿艰难地抬起头,伸手试图去抓他的衣角,声音嘶哑,“公子舟……”

站在少年身侧执灯的少女一脚踩在他的颈椎上,阻止他往前爬。

“江南湖上一战,洛氏十鬼死了九个。这笔血债,洛氏今天讨回来了。”少年声音低沉地宣告一笔血债的完结。

“霜衣。”少年唤了一声,手指往下一勾。

洛霜衣会意,随手接过一把剑,贯穿了客卿的后心。

“家主,那边还有一个。”有人提醒。

大理寺卿看着那个名叫霜衣的少女提剑走来,惊恐得几乎忘记呼吸。

被称作“家主”的少年却按住了洛霜衣的肩头,淡淡地说:“这个就算了。”

「沉舟:老虎不发威你当我hello kitt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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