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哥,一辈子兄弟;一句兄长,一世的骨肉至亲。
久未见面,已经略感陌生的兄弟二人面面相觑;此时此刻,纵有万般情丝、万语千言也难以言述,不过化为哽咽与叹息。
是的,兄弟二人再也不是当日的少年了,再也不复当年的纯真,他们之间有着难以消除的隔阂,有着需要各自守护、无法向他人言说的秘密。
两人就那么静默地站着,相互望着,眼中皆露出复杂的情绪。
“弟弟,你醒了。”徐猖良久才憋出一句没营养的屁话,神色在喜悦之余还带着些无法掩饰的自责与凝重。
“嗯”
徐胜点了点头,轻轻地低下了脑袋,对于这个另类的兄长,他实在不知该如何面对。
“醒了就好,一切都好。”徐猖满含柔情地说道,既像是对徐胜劝慰,又像是对自己的安慰。
“嗯”
徐胜仍旧点头,脑海里几幅过往图景来回闪动,让他难以自制地悲喜交加。
月夜之下,一个十岁的小孩抱着五岁童子,轻轻唱着歌谣;炎炎烈日,半大小子领着稚嫩小娃田间偷瓜;凛凛寒冬,清秀少年全身贯注熬着一碗姜汤。
当然,还有其他的。少年摔门而出,毅然决然;又或者其释罪归家,一脸的倨傲;更有那久别重逢,然后一骑绝尘。
徐胜的眼角不觉湿润,看德徐猖心中一紧,他一时间手足无措,脸上难得地露出了窘迫。
许久,徐胜终于察觉到自己的失态,扭过头去,狠狠抹了抹眼泪。
“弟弟,你虽然苏醒了,但是还远远没有复原,为兄带你去静养可好?”徐猖刻意不去注视徐胜,带着商量一般的柔和语气,轻声询问道。
“不,不用。”徐胜回首,认真地摇了摇头,稍稍思索了两息,低声道:“我的身体我自然有数,没有什么大碍的;现在,我只想见见那个多次救我于危难之际的孩子。”
“那是自然,他是你的恩人,也是我徐猖的恩人,这些日子,他一直被安排在内府休息,对你十分挂念。”
“那就快些带我去吧。”徐胜急切的语气中带着认真。对于小姜,对于那样深重的恩情,他实在是无以为报,满心上下只有感激。
“好,我带你去。”徐猖回答的很是干净利落,点了点头,转身招呼徐胜跟上。
芷阳不是座小城,虽然如今城内只有几万居户;但是在当年,在关东尚未大乱之前,它却是整个青州数一数二的大城;虽然如今凋敝,但是原先的布局仍在,城建面积颇大,作为如今“将军幕府”的“太守府衙”也是有着几百亩的占地。
徐胜一直静静地跟在徐猖地身后,一语不发;走的久了,他甚至会有一种错觉,好似又回到了那个名为“林溪”的小山村,好像又走在了那条跟哥哥一起下河摸鱼的路上。
只是,一切都是错觉,过去早已过去。
“将军”
“将军”
......
一路行进,徐胜总是能听到这样的声音,总是能看到一个个雄赳赳的汉子在他哥哥面前驻足行礼。
徐胜终于忍不住看向了徐猖,看着那一如当年的背影,不由得鼻子一酸。
哥哥呀,你为何会成为这一方大城的主宰?为何为变成这声势浩大的樊川军的将领?当年你为什么性情大变?为什么要屠人满门?你的身上到底有着多少的秘密?
看着看着,那熟悉的背影逐渐变得陌生,徐胜的脚步不由地变慢。
“嗯?!怎么了?”
意识到徐胜久未跟上,徐猖回头询问道。
“没事,什么事也没有。”徐胜满脸心事,漫不经心地低声回答道。
徐猖虽有疑虑,却是没有继续追问,笑了笑,转头放缓了步伐。
一折三绕,大约半个时辰后,两人停下了,在一处幽静的院子外并肩站立。
“你进去吧,那个与你有救命之恩小姜就在里面,切不可失了礼数。”徐猖叮嘱道,轻轻拍了拍徐胜的肩头,示意他进入。
“嗯”
徐胜点头低语,深吸一口气,缓缓伸手,稍一用力,伴着“咯吱”一声,推开了院门。
他踩在曲折的青石小道上,刚走了不过十几步就听到了阵阵吟咏之声,在好奇之下,他又向前踱了几步,小姜的声音越加清晰地落入他耳中。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徐胜听得清楚,隐约觉得这诗句在哪里听过,细想之下却是毫无头绪;而后他摇了摇头,不愿再深思,继续朝前行进。
立在偏房外,徐胜伸出的手却是停在半空,即将面对小姜,他却没由来的有些紧张。
“小姜,你在里面吗?”徐胜犹豫了些许时候,推门之手变作敲打之势,缓声细语说道。
“谁?我在里面呢。”小姜应了一声,吟咏之音戛然而止;而后,但听的“吱呀”一声,偏房内探出一张清秀稚嫩的面容。
“你好,小姜。”看到这张脸的瞬间,徐胜就止不住露出和善的微笑。
“你,神...神仙大人!”小姜的神色肉眼可见地由平静化作震惊;他急喝出声之下,顺势就要跪倒。
“你这是做什么?快些起来。”徐胜连忙伸手,一把搀起小姜,有些不高兴地说:“你是我徐胜的救命恩人,要跪也应当是我,焉能像如此颠倒?”
“不,怎敢?!”小姜面色骤变,一脸惶恐地颤声道:“小民怎敢让仙人跪拜,您说这话就是折煞我呀。”
“你呀”徐胜哑然一笑,颇为无奈地说道:“小小年纪,谁教你的这些牢骚怪话?”
“我......”小姜一时怔住,不能作答。
“哈哈”徐胜展颜大笑,觉得小姜实在可爱,他轻轻拽起其衣袖,拉着其进入屋内。
“刚才是你在读书?”徐胜一进入内室就看到了桌上的凌乱书籍,柔声问道。
“是,我随意看的,因为小时候只上过两年私塾,虽然认得字,却是好多都不明白。”小姜拘束地站在徐胜的身后,一双眼睛不停地在其身上打转。
“哦,有哪些不认得的,我来给你解惑。”徐胜轻声说道,顺手抓起桌上半开的一本书籍,一抬眼,正好看到了那刚才小姜吟咏的妙句。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徐胜放声诵读,不由地在心里评了一个“妙”字。
“就是您读的那句,字面意思我当然理解,但是总觉得它在表意之下还有着更深层的内涵。”
“是啊”徐胜点点头,赞赏于小姜的灵性。只是读了两年书,能认得大半字就已经算不错了,更遑论能有感于妙语意境;他深深地看了小姜一眼,缓缓说道:“这一句初看简单,深思之下确实有六重慨叹?”
“六重慨叹?!”
“对”徐胜放下书籍,背手而立,说道:“其一,感叹岁月流淌,年华易逝;其二,感叹今非昔比,物是人非;其三,感叹故人不在,形单影只;其四,感叹人事无定,盛衰无常;其五,感叹事物恒久,人生易变;其六,也在心酸无奈之中蕴藉着宽慰与欣喜。”
“这句十四字诗竟能有如此复杂磅礴的深意!”小姜听得呆了,怔怔出声。
“不止,六重慨叹只是最基本的,也许还有更深层的含义未被我们‘发掘’。”徐胜摇了摇头,挺直站立了许久,回身面对小姜轻语道:“我比你稍稍厉害些,读了十几年书,以后有什么不理解尽可以来问我。”
“好”小姜听闻此,脸上顿时喜色浓郁;他可不是愚笨之人,明白“神仙大人”说出间这话,就意味着同意他跟随在侧。
“‘神仙大人’,小姜愿意一辈子唯你马首是瞻。”小姜“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狠狠叩首。
“你这是干什么?”徐胜大吃一惊,反应慢了半拍,阻拦不及,寒声道:“你赶紧起来吧,别再说什么马首是瞻的鬼话了,你是我的救命恩人,但凡我徐胜在世,自然要全力报答你的深恩厚意。”
“多谢‘神仙大人’!”
小姜又是叩头,徐胜实在不堪承受,索性背过身子。
“我叫徐胜,比你年长不了几岁,以后若是不嫌弃,大可以叫我哥哥。”徐胜待小姜拜过之后,回头,俯身将其搀起,柔声细语地说道。
“哥...哥哥”小姜明显还无法适应这个称谓,带着试探地语气,磕磕巴巴地说道。
“唉”
徐胜回应的到很自然,他拍了拍小姜的脑袋,很认真地说:“我以后照旧称呼你为小姜,但是你还是得告诉我你的大名。”
“我叫姜亦晨。”小姜怯生生地回答。
“好名字。”徐胜拍了拍他的肩头,笑着说:“我记得了,你受了很重的伤,就在这城中好好休息吧;有什么需要的话尽可提出,我也会时常来看你的。”
“好”小姜重重点了点头。
“那就暂且如此吧。”徐胜舒展了一下腰肢,继而轻语:“我有另一些事情需要处理,不能久留,先行别过了。”他话音刚落,转身欲离。
“且慢”小姜却在这个时候叫住了他,顿了两息,咬牙说道:“神...不,哥,我有一件事情有求于你?”
“哦?”徐胜好奇地回过头,关切地询问道:“何事?但说无妨。”
“那个......”小姜的脸上突然流露出不好意思的神色,瓮声瓮气地说道:“我想将我姐姐接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