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沉舟一连NG了六次,终于在第七次重新拍摄的时候顺顺利利地将这个镜头拍过了。
图子肃沉这一张脸凑在取景器前看了一阵子,整个剧组的工作人员全都跟着他一起忐忑地提着一口气。
他反反复复地看了两三次,脸色总算是好看了一些,语气也轻快起来:“过了。”
“先调整一下状态,五分钟以后开始拍摄下一镜。”
工作人员一片欢欣鼓舞,宋沉舟看上去也明显松了一口气。
“小许老师,喝口水吧?”
助理小跑着给她拿了件外套,又递了瓶矿泉水在她的手里。
许春秋拧开瓶盖,犹豫了一下,没有喝。
“马上就拍下一场了,口红蹭花了还得重新补妆。”
话说到一半,只见宋沉舟让助理拿了一根长吸管给她,就像之前他们拍摄《梨园春秋》的时候一样。
许春秋回过身来愣了一下,接着从善如流地接了过来:“那就谢谢宋老师了。”
她腮帮子微微鼓着,小口小口地执着吸管喝水,宋沉舟沉默了一阵,突然开口说道:“刚刚实在是不好意思。”
许春秋明白他说的是方才的那六次NG,于是莞尔一笑说道:“没有没有,谁都有状态不好的时候。”
话说到一半,她察觉到宋沉舟的视线总是若有若无地落在自己的手臂上。
许春秋顿时恍然,原来是因为这个。
她不遮不掩,反倒大大方方地撩起袖子,把手臂亮在他的眼前。
“刚刚宋老师接连发挥失常,是因为这个吗?”
宋沉舟目光微闪,答非所问地突然说道:“那个女孩呢?”
许春秋没有跟上他跳脱的想法,有些不明所以地愣了一下,反问说道:“什么?”
“福利院的那个女孩呢?”
他不知道许春秋的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她过往的经历有太多矛盾的地方了,苏朝暮说她在法国长大,可是他分明记得自己十几年前在燕山福利院见过她,当时还有照片为证。
难不成真的有两个许春秋?
许春秋无声地笑了笑,她低头轻轻地咬住了吸管上端又慢慢地放开,像是在酝酿着什么一样。
“如果我说,我就是她呢?”
她的声音轻轻的,轻得像鸿毛一样,说出来的话却字字带着令人不容忽视的分量。
宋沉舟不置可否地移开了视线。
“你和上一次拍摄的时候状态很不一样。”
“前段时间网上的新闻我看了,听说陆总带你去日本了?”他顿了顿,笃定地说道,“从日本回来以后,剧组再一次开机,你的状态明显和上一次不一样了。”
那个女孩子,如果那个手臂上带着疤的女孩子和福利院长大的那个许春秋是同一个人的话,那么你又是谁呢?
宋沉舟汗毛倒立,整个人只觉得毛骨悚然。
网络上盛传的“狸猫换太子”并不是空穴来风,他甚至连站在他眼前的这个姑娘究竟是谁都不知道。
真的有人能够手眼通天,神不知鬼不觉地把许春秋这么一个活在聚光灯与闪光灯下,活在无数人视线中的公众人物彻头彻尾地替换掉?
许春秋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而是答非所问地挑起了另外一个话题。
“你怀疑我根本不是许春秋?”
“你为什么这么执着地找她?”她的语气平和而冷静,“你印象中的那个福利院的女孩和我很不一样吗?”
宋沉舟颔首:“她很自卑,比你自卑得多,但是并不脆弱。”
“她生在污泥里,比你更渴望光。”
他们分明只有一面之缘,就连宋沉舟自己都说不清楚,为什么燕山福利院的那浮光掠影的一瞥总是让他念念不忘。
大概是瘦骨嶙峋的女孩子猫儿一样的眼睛亮得惊人,留在他的心底总是挥之不去吧。
许春秋只是笑笑:“那是因为你对我不了解。”
她把深入骨髓的自卑小心翼翼地藏在心底,只敢在深夜的病房里,怯懦地留下一个吻。
“我那不是自信,只是有底气而已。”
宋沉舟分不出二者的区别:“那不是一样的?”
许春秋垂下眼帘轻轻地摇了摇头:“不一样的。”
她的底气来源于她十几年如一日的勤学苦练打下来的扎实功底,如果她没有侥幸被高胜寒捡回戏班子,那么等待她的命运,将会与几十年后那个伤痕累累的女孩如出一辙的命运。
如果不是这场倒错的时空重叠,民国二十六年冬天的永定河就是她生命的终结。
她们明明是同一个灵魂相隔几十年光景的两段记忆,世人称颂着、追捧着,将她的一面吹到天上去,而宋沉舟则是对她的另一面念念不忘。
如果有一天人们得知,那个无所不能的许春秋丢掉了一身演技,不再轻轻巧巧地在舞台上翻利落的空翻,她甚至笨拙得连顿饭都做不好,只能一个人窝在公寓里,从不知道哪个犄角旮旯里翻出一桶临近过期的泡面,他们还会喜欢她吗?
不会的。
他们将自己的某一部分真情实感地代入到许春秋身上,看到她在尽头前顾盼生辉,看到她在综艺里带飞全场,看到她一步一步向上攀爬,拿下一个又一个荣誉,就好像在某种程度上看到了另一个自己。
谁会爱一个身世不幸、平平无奇的普通人?就连写小说拍电影都不会拿她当主角。
可那分明也是她,只是少了一点点运气的她。
有的人爱她在聚光灯下的光彩照人,有的人怜惜她蜗居在福利院的悲惨遭遇。
唯有陆修毫无保留地接纳着她,接纳着她的每一面。
自卑也好,自信也好。笨手笨脚也好,无所不能也好。哪怕有一天她垂垂老矣,意识模糊到谁也认不得也好。
只要她是许春秋。
只因为她是许春秋。
所以人们喜欢她,追捧她,跟在她的身后举着相机追着她跑,声嘶力竭地对她说“我爱你”。
而陆修不一样,陆修爱她,尽管他从来没有将这三个字直白地宣之于口。
许春秋想到这里,不觉垂下眼帘浅浅地笑一笑,她再一次转过身来面对宋沉舟。
“不管你相不相信,我就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