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黑暗似的混沌里,万雪婷感到有人似乎在喊她,轻轻一挣,立刻从腿部发出嘎嘣一声脆响,疼得她倒抽数口冷气,立刻又晕了过去。
昏天黑地又不知过去了多久,等她彻底睁开眼,发现自己除了眼睛能动,身上哪都动不了,一时之间陷入自我怀疑,这是哪?幽冥地狱还是天上人间?
于是,她就用唯一能动的眼珠子四下乱看,貌似自己真的没死,正躺在一间简陋的木屋,身下是茅草垫,干净松软,躺着倒是还算舒服。旁边有个简易炉子,煮着汤药的小锅喷出细细的白气,发出咕嘟咕嘟的声音。
然后,一个身披鹿皮大衣,眉目平常的男子走了进来,手里抱着一小捆柴木。
“呀!你醒了?”
冲着她就露出一嘴大白牙,笑道。
万雪婷怔怔看着面前这人,一时间说不出话。
万万没想到,有生之年,她还能见到小师弟。
三年未见,许长青比以前更高了些,也壮了很多,身上的肌肉小山包也似,麦色的皮肤很是性感,颌下一层密密的青灰胡须。此外,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眉目依旧,身上却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气质如尘,眸中有灵秀之气。
“咋啦?不认得了?”迎着她的目光,许长青自顾自地放下东西,不停说着:“师姐啊,知不知道你现在像个什么?用一个你可能不太理解的词来形容,你现在,就像个木乃伊。”
万雪婷恍若未闻,睫毛一眨一眨的,原本以为自己在这世上再也没有一个可以亲近的人了,结果自己跳了崖反而绝处逢生。又思及爹爹的死和快刀门的剧变,万般酸楚涌上心头,眼泪便泉涌般流了下来。
想张嘴说话,发现喑哑如鸦,喉咙里满是血腥味,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能徒然发出模糊不清的“呜呜呜”之声,浑身上下缠满了白布,一根小指头都动不了。
“哎呦呦可不能哭,”许长青赶紧走上前来,给她拭去泪水,认真说道:“此处乃是荒山野岭,周围有山精老妖,最喜欢循着哭声吃人!一会你被抓走了,我可管你不得。”
万雪婷从小畏惧鬼怪,登时不敢哭了。许长青喂她喝下一碗汤药,也不知是用材料熬制而成,入腹暖烘烘地极是舒服,万雪婷倦意上涌,又闭目陷入沉睡。
“小师弟,帮我报仇!”
等到她终于可以开口讲话,已经是半个月后。她本来身上就有刀伤,失血过多,坠崖后又掉进了溪涧里,被隐居在此的许长青捡到,虽然保全了一条性命,但两只腿也因此折了。
闻言,正帮她腿部涂抹膏药的许长青动作微微一顿,却淡淡一笑,没有搭话,良久悠然道:
“师姐,你的腿真白。”
“你……”万雪婷好不懊恼,轻咬着下唇道:“师弟。快刀门没了,我爹爹被那个狼心狗肺的陆桂暗算死了。我求求你,帮帮我。我想报仇,我知道,你不是一般人。”
“安生躺着,我去弄点吃的来。”许长青充耳不闻,和颜悦色的吩咐,转身走出门去。她感觉越发看不透这小师弟。六年多相处,自己竟真的当他是个寻常外门杂役。
他照顾的很是细心,每天都能搞来一些稀奇古怪的草药给她敷,有时候熬成汤汁内服,成效显着,慢慢地她竟然感觉双腿重新有了知觉,断骨之处麻酥酥的,已经可以拆掉夹板。
她哪里知道,那些灵药都是某人带bug的血液培育,普天之下独一份。
一日三餐,没有什么玉盘珍馐,都是山岭里打来的野味和采摘的新鲜果子,别有一番风味。
许长青每天除了练功,看书,研究培育各种花草,便会过来陪她聊天解闷,如从前般讲一些他那个世界带来的有趣故事,万雪婷每每听得入迷,心境慢慢活络起来。她只好暂时压下仇恨,安心养伤。
如此过了俩月,万雪婷伤势恢复得七七八八,已经可以下地走路。
出得门来,但见这三座木屋临溪而建,屋檐下挂了一排风干的腊肉和果干,后方是一片苗圃,种着各种奇花异草,前面则是篱笆围城的一个小小庭院,左首有十数株石楠树,红叶挂满了枝头,映入眼帘一片嫣红,煞是好看。
再远一点是密密匝匝的森林,正值夏末,崖坪间草木葱茏,鸟声啾啾。
四面八方都是高耸俊俏的山峰,阳光沿着峰脊投射而来,傍晚的暖风令人沉醉。
许长青正练着一趟刀法,身形时而迅疾,时而轻缓,人随刀走,刀随人舞,刀风激得落下的红叶倒卷飞掠,隐约可听见极微弱的风雷声。他蓦地刀势一扬,所有叶片齐齐飞到天上,又纷纷扬扬洒落下来,仿佛下了场绚丽缤纷的雨。
万雪婷看得眼花缭乱,心旷神怡。快刀门的刀法大多朴实无华,她哪里见过这样华丽的刀法?对力度的把握妙到巅毫,刀速臻至极限,反而看起来很慢。暗自惭愧,自己多年指导师弟,没曾想师弟的刀法早就甩自己几条街。她忍不住拍手叫好,许长青收了刀回过身来,虚空中犹有刀影,山谷寂寂,尚有刀声。
两人对视,都促狭地一笑。有些话已经无须多说。万雪婷没多过问他从前为何这么低调,没有责怪他把自己骗得好苦。只问道:“师弟,刚才这使得是什么刀法?”
许长青想了想,答道:“我自创的。暂时就叫奔雷刀法。”
他是实话实说,如今奔雷诀刚过五转,那本册子里零星记录的一些刀法散乱驳杂,他索性结合从前的实战,自己创了一套刀法出来,一共三十六招,都还没有名字。
“那刚才最后的那一招,又叫什么?”她继续问。
许长青叹道:“还没名字……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师姐你不该走动,你的断骨刚长好,应该继续躺着修养。”
“算啦,你这样的人,我可不敢再当你的师姐,”万雪婷幽幽一叹,顿了顿说道:“我喜欢刚才最后那一招刀法,不如,我帮你取个名字吧?”
“好啊。说来听听。”
“就叫,红舞千秋,怎么样?”
许长青一怔,低声跟着念了两遍,莫名想起前世看过的,欧阳修的一句词“乱红飞过秋千去”。
脸上漾起灿烂的笑意:“不愧是师姐,就是有才。那,就叫这个名字吧。”
“……”
“……”
山中岁月悠长而平淡,看不见世俗红尘,听不到车马喧嚣,更无那许多江湖恩怨,血雨腥风。入夜,星河璀璨,霜华笼罩,细碎的风悠长而散漫,到了白日,流云集散无定,入眼皆是秀美风景。
又过了一阵,秋分之际,山野换装,万雪婷彻底痊愈,再次忍不住问许长青:“师弟。你真的不肯帮我?”
他正端着自制的木桶,弓腰在苗圃中央灌溉药草,闻言沉默了很久,知道这个问题终究避不过去,遂淡淡说道:“师姐,我是个不喜麻烦且惜命的人,所以,对不起。”
语调古井无波,却十分坚定,言下之意就是“出手帮你报仇是不可能帮的,这辈子都不可能帮的。”万雪婷神情黯然,轻声呢喃:“师弟,真不知道真实的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你此生又为什么而活着?”
许长青背脊微微挺直,仰起头,看向山麓围拢着的九天流云,吐了口气,第一次向外人吐露自己真实心声:
“我的道,不在一时的快意恩仇,不求短暂的俗世欲望。我追求长生久视,功在万古春秋。希望有一天可以堪破鸿蒙大道,创立自己的天地法则。”
万雪婷脑中轰然一震,虽然并不完全理解,朦胧中也隐约知道了些什么,迟疑道:“师弟,你是想,像话本传说中那般,问道求仙?”
“那并不是传说,”许长青回过身,笑道:“会有那么一天,我定然踏仙路,问大道。”
原来世上真有这样的人,天生便和凡俗有所区别,话本中这样的人物大多最终会斩断尘缘,当然更不可能轻易掺和俗世的纷乱。万雪婷怅然若失,忽然咬牙道:“就一次。算我求求你。”
她双膝跪地,砰砰砰朝他磕了三个响头。
许长青一步便飘了过来,将她毫不费力托起:“别这样,师姐。”
避开她执拗而哀求的眼神,叹了口气,向屋内走去:“该吃饭了。”
万雪婷怔怔望着远处的巍巍青山,良久,轻轻抬腕拭去眼角泪珠,终于彻底心死,暗中下定了某个决心。
后半夜,一个赤着脚的身影,踏着薄纱般的月光,轻手轻脚走进许长青的屋子。身边突然多了个柔软的身体,他已然苏醒,却继续假寐。
她的脑袋轻轻靠在他的胸口,两只手搂着他的脖子。
“师弟,不管怎么说,都要对你说声谢谢……”
他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她轻声细语的自说自话,两人依偎着就这么一直到了早上。
旭日东升的时候,万雪婷拎着她的刀离开了,穿过密林,大踏步朝山谷外面走去,
一步都没再回头。
许长青望着她决绝的背影,苦笑道:“你为何,总是这么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