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十六年,重庆府忠州。
时入初秋,天气转凉,街上来往行人却不见少,青石铺就的街道两旁,三三两两的摊贩聚在一处闲谈。
其中不乏认些大字且擅长钻进各大茶肆酒楼听书收集小道消息的人,这类人谈天首当其冲要将皇家放到台面上说一说,比如当今圣上色令智昏,不理朝政。眼下正逢乱世,内忧外患不止,各处皆动荡不安。又比如近日隔壁石柱县又出了一桩大事,其所辖龙阳洞的头头欲脱离组织,双方频频交战,那边日子似乎有些不太平,军士死伤无数,正在到处抓着壮丁。
但凡同皇家或是天下大义扯得上干系的事,听着似乎皆十分高深。
若是不知内情,便会导致后续力不足,如此一来若想将这牛吹的更深入些便沾点吃力,为首那人眼珠转了几转,趁众人一脸尊崇之际,急忙将话题转至城西乐天镇郊鸣玉溪的秦家。毕竟相对于皇家同天下大义,秦家还是十分接地气的。
“各位听说了么?前些日子曹县丞过寿时,他儿子曹皋得罪了秦家大小姐!要我说,这曹家同秦家怕是八字不合,之前朝廷征兵时,听说那秦大小姐去报了名,最后却因曹县丞之由未能参军!”
听他说起秦家大小姐,大家皆面色一惊,随即作鸟兽散。
人群的末端,有一剑眉朗目的女子不屑的冷哼一声,樱唇不点而赤,此时正斜睨着四散的人群,一语不发。
其实秦良玉素来自诩有格调,因就连打架此等粗鄙之事她往常也是做得文雅至极,比如开打之前她通常会温和得询问对方:老子揍你你信么?
当然,方才那些人说的倒是也对,文雅、有格调,这些是在遇见忠州县丞曹千的嫡长子曹皋之前。
是夜,月朗星疏,不时有薄雾拂过头顶,空中那一抹皎洁忽明忽暗。秦良玉已沉默着在屋顶端坐了几个时辰,手中有一下没一下掀着青灰瓦片,面容有些沉寂。
眼下龙阳洞叛乱一事在忠州闹得沸沸扬扬,而她自小又被家中视为男儿栽培,无论骑射亦或兵书皆令她与家中兄弟一同研习,是以对行军打仗一事尤为有兴致。
秦载阳常说:既是习武之人,那必然要特别能吃苦。
秦良玉以为,特别能吃苦她委实不敢当,但迄今为止,特别能吃她还是做到了的。
她揉了揉略僵的肩膀,心中琢磨着,既然先前参军未果,那么石柱那边抓壮丁,她大约可以去跟着搀和搀和。如此想着,心中便有些蠢蠢欲动,她以为事不宜迟,待贺修乡试回来,她便启程前往石柱。
又静坐片刻,余光忽见有一道身影从远处摇摇晃晃而来。她眸光一亮,笑着将瓦片摆正,继而扯了扯面上的遮布,待那人从屋下行过后,纵身一跃,黑色身影如同一道利刃,而后轻飘飘落在那人身后。
她尾随那人行至一处暗黑胡同,而后抱肩斜倚在墙壁上,情不自禁的抖着腿叫住了他:“喂。”
曹皋原本是想解个手,正撩起袍子便听秦良玉这凭空出现的一道声响,浑身不禁吓得一抖,蓦地回头瞧了瞧。
银灰月光之下,那黑衣人眉眼带笑,虽是遮着脸,但面容仍是十分生动,他愣了愣神,凭借多年游走花丛之阅历,断定此人是女子。思及此目中带着淫邪,解手一事也被抛在脑后,步伐微乱朝秦良玉走去,口中不干不净道:“这是谁家小娘子,眼下这是巴巴的跑过来伺候爷了?”
曹皋这个名讳在忠州不只是个人名的存在,它还代表着纨绔子弟以及生性淫荡等不少褒奖他们曹家的词语。
秦良玉应了一声,见他离得近了,伸手拉过他一边手臂便是一记过肩摔,动作干脆利落,身形如蛟,此招当地百姓并未少领教过,可谓是秦门独有。曹皋身形高大不说,那一身明晃晃的肥肉也是让人望而生畏的,此时他摔在地上便是一声闷响。
良玉揉了揉肩膀,见曹皋满地打滚着嚎叫,周身满满皆是溅起的灰尘,外头罩着的绵绸褡护不多时也沾满枯叶。
良玉见状不禁嫌弃得往后退了些许,凉飕飕道:“你就是叫破喉咙也不会有人来救你的。”
许是觉得良玉的话有理,曹皋乖乖的闭上了嘴,只是依旧眼冒金星的躺在原地不肯起来。
良玉见曹皋渐渐安静了,这才上前几步,一脚踩在曹皋手腕处,并随意碾了碾,曹皋又大声嚷嚷了起来:“疼疼疼!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离得近了,他瞧着良玉只露出一双眸子的脸,嘴角抽搐了几下,面上肥肉也一并颤了颤。这脸他十分熟悉,梦中也未少见,此时瞧来,那块遮面布也不过是多此一举。
顿了顿,自知今夜凶多吉少,他又谄媚道:“我知道你是秦良玉,你放心,今夜的事我就当没发生过,只要你现在离开。”
良玉朝他脸上啐了口唾沫,嗓音粗嘎道:“放你娘的屁!你不嫌丢你那无耻老爹的脸面你大可以嚷嚷。”说着脚下又使了些力:“之前从军报名,你那无耻的爹便因一己私欲,将同他交好的刘富甲长子塞入军中而占了她秦良玉的地方,老子今日就替她先给你们曹家个教训,日后你在街上遇见她再说些没用的浑话,老子就让你不能人道!”
曹皋生怕叫声太大引来其他人,届时可是丢了大面子,便只得将那断骨之痛咬牙忍下,忍到最后竟两眼一翻晕死过去。良玉这才满意的收回了脚,头也不回的扬长而去。
其实曹皋其人委实颠覆了秦良玉对纨绔子弟一类人的看法。
纨绔子弟纨绔子弟,听着便觉得十分具有洒脱性,良玉以为能同纨绔二字扯上干系之人,无论如何也要有个像样的面貌,但再瞧瞧曹皋,只能说他充其量是个子弟,不过是有一位好爹罢了。
忠州县丞曹千虽只是一位芝麻小官,但因沾了老祖宗的光,冠了个好姓。曹氏一族祖荫雄厚,说是富甲一方也不为过。曹家有钱,是以无论大官小官都好与他攀交情,有些落魄的地方官更是三五不时向曹家借些钱财,十日前恰逢曹千四十寿辰,周边有空的同僚争先赶往忠州,没空的同僚则是抽空争先赶来。
秦良玉的父亲秦载阳乃是岁贡,之前同曹千也有过那么些许交情。曹千此番过寿特意差人前来相邀,秦载阳也不好推托,原本是想带着长子前去,临出门前视线不经意扫到院中树下擦拭长枪的亲闺女,挑了挑眉:“良玉啊,你过来。”
秦良玉闻言放下手中那把红缨枪:“爹?”
秦载阳微微一笑:“走,爹带你去曹家长长见识。”
是了,秦载阳便是如此任性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