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果是,吴林禹把枪口移向了自己的太阳穴。
在我臆想之中的逃脱计划,未能发生。吴林禹或许是赌中了枪里没子弹,也或许是没有足够的信心能用一颗子弹反击,总之,他把枪口顶在太阳穴,再没移开过半寸距离。
在我看来一贯不屈于压迫的吴林禹,在这个残酷的游戏中也只能选择了妥协。烂耳朵赵说了,吴林禹没有能把枪口对向别人的选择,他的生或死,就在扣动扳机的一瞬间。
一束灯光刚好从他头顶上打下来,把他的五官衬托得有些立体,脸上的瘀伤看起来也更加瘆人。枪管就在破开的眼角后边,伴随着手部而颤抖。一滴细小的汗珠,从额头上滑落下眼角。无声之中,吴林禹抬起眼神看了我一眼。他的双眼和我一样,眼白里布满了血丝,乍看之下有点慑人。
我一和他对视,就感觉到,吴林禹眼神里常带的那股锐利,已经快察觉不出来了。我更多的感受是,他红、白、黑三色交映的眼眶里,满是柔和。说实话,这是第一次看到他透出这样柔情的眼神,就算是上次他被扎了一刀,躺在床上脸色苍白的时候都没有。
我也第一次感觉到,人的双眼表达起情绪来,会是如此的传神。
我歪了歪脖子,舔了一下干涩的嘴唇,也想要用眼神表达出我心里的话。我也不知道我心里能有什么话,我唯一的念头是,
你可千万别死了啊!
从认识他到现在,吴林禹这个兵小伙,俨然已经成了我能依靠的、最好的朋友,我无法想象,要是等会儿我听到了枪声,我的内心将会有多崩溃。我微微倾斜了身子,想动动嘴唇对他说些什么,可喉咙又像是被堵住了一般,什么也吼不出来。
吴林禹看到了举动,他弯起眉毛笑了笑,然后闭上眼,收回了他那昙花一现的柔情眼神。没有程佳华那样的声嘶力竭,也不是志娃那样的泣不成声,吴林禹吸了口气,嘴里念叨了几句什么,然后他咬着牙,发出一声短促的吼叫。
短促的吼叫声一完,我看到他的手指也往扳机按了下去。
在击锤即将敲向弹巢的时候,我赶紧闭上了眼睛,等着听到决定吴林禹生死的声音。我不停祈祷着,等我再次睁开眼时,不要看到有鲜血从吴林禹的太阳穴里涌出。
千万不要啊!
喀哒。
是空枪的声音。但这声音很快消失在时空里,我不是太确定,心说这会不会是自己产生的幻听?但听到吴林禹喘气、甩下手枪的声响,我才睁开了眼。
是的,枪里没子弹,他也完好无损的坐在原地。
吴林禹把枪扔掉后,直接就倒过身子,往后靠去。黑皮赶紧拉住了他的椅子,他才没有连人带椅的摔到地上。看到这小子赌中了运气,我也低下头,长长的舒了口气。刚才心中的紧张焦虑,在得知了结果之后,立即转化为了浮现在脸上的、由衷的笑容。
虽然之后会发生什么我不知道,但至少他现在从这个死亡游戏里活了下来,那就是好事。
“几把蛋,算你命大。”黑皮铆足了劲儿,将吴林禹带出来的椅子推了回去。
吴林禹仰头擦着短头发里渗出的汗,看不到他现在脸上的表情。
“下一个。”烂耳朵赵又点燃了一支烟。
黑皮闻声,把手枪推给了周志宏。
“这都第四个了,还没人中招?”我听到人群那边又传来的议论声,“我看咱们之前赌的都赔进去了,一个都没猜中啊。”
“那正好呐,没人猜中,什么都输不出去了。”
“你们是猪脑子吗,赵哥说可以往其他人开枪,这游戏还没有结束,谁死还不知道呢。”
“不如我们重新赌一次,我加两瓶五粮液,就赌这人。”这人说的一定就是周志宏了。
“现在还赌?都他妈还剩两个人了,还赌个求啊!”
“两个人不也能赌吗,你就能完完全全的猜中是谁?”
“二猜一未免太容易了吧?”
“是呐,我读书那会儿就喜欢做判断题,比选择题好蒙多了。”
“行,咱重新开盘,赌烟赌酒都行。”
烂耳朵赵听到他们的谈话,吐着烟雾笑了一声。最后,七嘴八舌的下注中,压在我身上的赌注竟然是最多的。我有些无奈,也有些愤怒,我这么一个鲜活的生命,竟然让他们同烟酒划上了等号。
同时,在他们的议论之中,我也意识到了自己现在的处境。
这支05式警察转轮手枪,弹巢一共可以装入六发子弹。六发子弹,之前已经打空了四个弹位,那么弹巢里唯一的一发子弹,一定就在剩下的两个弹位之中了。就如同刚才有个人说的,这就像是判断题,他们肯定能猜中一个。
我捏了下手心,感觉黏黏的,我不这是在卫生间里沾上的液体,还是因为紧张而渗出的汗水。
吴林禹这时平复下来了心情,跟着桌上的人一起看向了我俩。
周志宏的眼镜也不见了踪影,他用那只能活动的手,揉了揉眼睛,然后抓起了枪。周志宏握着枪,看向桌子上每个紧张的眼神。他能有两种选择,可以往别人打,也可以赌运气,往自己头上开枪。
最后,他将眼神停留到了我身上,竟然说话了:“厉哥,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我呆呆的望着他,没回答。也可以说是我紧张得说不出话来了。
周志宏低回头,继续念叨着:“你们那么好,我要是往你们开枪,我这辈子都睡不着觉了。”
“睡不着觉总比死了好啊,小伙儿。”黑皮点燃了一支烟说,“你要不要考虑把刚才那小子没说出来的话,给我补充一下?”
周志宏转过头,由于光线暗淡,视力又不好,他便习惯性的用手背往鼻梁上蹭了蹭,却发现根本没眼镜。他转回头,似答非答的说:“我说出来了你又不会放我们走。”
没想到这小子还是明了局势。
黑皮动开嘴唇,想说一些保证之类的话,但被烂耳朵赵摆手止住了。
“别问,让他们继续。”烂耳朵赵说。
周志宏低头叹了口气,食指在扳机的护圈上移来移去。一两分钟后,终于还是做出了选择。他抬起手枪,往自己的头指去。
我没有想到这小子有这等勇气。
“按一下就可以了吗?”他的手指在扳机上动来动去,别过头问我道。
我呆呆的望着他,木然的点点头。
他眨着眼皮转回了头。
我看到,他的眼眶里已经湿润了起来。看到这,我的内心第一次感到如此纠结。纠结的原因是,我根本不想看到周志宏死去,一点儿也不想。但假如他这一枪是空的,就该是我来面对生死抉择了。所以,我又有一点儿希望听到枪声。
心乱如麻,就差吼出来了。
假如再往灵魂深处刨根问底,我更希望是,周志宏这一枪能打出子弹,这个游戏在轮到我之前就结束。我不想往别人开枪,更不想了结我的性命。对,这个自私,甚至可以说是肮脏、邪恶的想法,就从我的心根子底下蹦了出来。
再回想周志宏刚才看我的眼神,和他舍身取义的行为一对比,显得我这个想法是如此的卑鄙,就像是隐藏在石缝下边儿的污垢,永远见不得光。你问我有觉得羞耻吗?有,的的确确有,但这个想法自从一冒出来,就像是嵌在我脑子里了一样,再也扫不走。
见不得光的东西,往往是最真实的。
就在我对自己的灵魂进行对话的时候,这个内心偏文艺、平日里话多的高中应届毕业生,真就放弃了枪口朝别人的机会,拿上了自己的性命做赌注。他眼睛一闭,包裹着的泪水挤压而出,同时,食指也按下了扳机。
我被铐着的那只手使劲儿朝凳腿一捏,眯起眼睛看向他手里的枪,等待击锤敲中弹巢后的声音。
喀哒。又是空枪。
反应有几秒,周志宏睁开了双眼。他意识到自己还没死,重新睁开的眼睛里有惊讶,更有喜悦。经历了极悲极喜,他甚至忘记放下枪。
而这声空枪,就像是一记长鸣的钟声,结束了我对灵魂的拷问。更像是一记重拳,把那个我自认为肮脏的想法打散开来。
两种对立的情绪又从我的心根子里冒了出来。我高兴,高兴周志宏的脑袋没有被子弹打穿,因为我不想看到他死去。我又有些失望,因为灵魂深处的我,是不愿意看到这个结果的。因为,手枪就要移到我这里来了。
周志宏喘着粗气,缓缓放下了枪。自从那声空枪之后,两股情绪不断在我身体里交织,我望着那支手枪,出了神。
真他妈轮到我了,而且是毫无悬念的最后一枪?
“这狗屎运气。”人群中有人大声笑道。
会不会是上帝钻入了我的潜意识里,看到了我这个罪恶的想法,才将子弹移动了位置?
“我就说我蒙判断题厉害,你们都听见了啊,我可是押的最后这个倒霉蛋,快把你们的赌注都写本子上,不然等会儿赖账。”有人拍着手说。
“哪来本子,用卫生纸写吗?我说你他妈就别说这些酸话了,既然下赌了,就会给你,一个都不会少。”
黑皮掐灭了烟头,对我笑道:“我猜你以前没少中过彩票。”
“精彩!”烂耳朵赵拍了拍手,“最后一个了,快点儿动作。”
我甩了甩头,想甩走那些不切实际的想法。最终还是轮到我了,这是事实,周志宏的运气比我好,逃过了子弹。果然数学里的概率平均是正确的,这六分之一的概率,跟你所排的轮次没有关系。
我的余光里能感受到王叔投来的眼神,但我没有转过头去,我知道,王叔推枪给程佳华时,如果真是有意而为的话,那么他现在一定感觉是害了我。
这当然不能怪他,要怪只怪自己的运气霉到了家。
我伸出手,把周志宏前边的左轮手枪移了过来,同时,黑皮也退后几步,抬起大口径的霰弹枪对准了我。他肯定也是想到子弹就在这最后一枪里,担心我要出什么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