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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支烟的工夫,老炮兵秦国华就完成了填土回坑。

回填后的土坑,冒出了地面一小截,成了一个小土丘。坑挖开后,原本长在那块土地上的荒草,也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块长方形的光秃秃。

段可,就将永远的埋在这泥土之下,再不能见到她。我望着那个光秃秃的小土丘,心里像是被掏空了一样,再多的泪水,也发泄不出那种虚空至极的痛感。

阳光时而耀眼,时而阴蔽,树影的斑驳,在小土丘上来了又走,走了又来。

站在原地,没有人催促我走,陈莉姗的哭声,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消失掉了。我一个人站在果树底下,望着土丘发呆。

走之前,我特地回头望了一眼,努力记住了这个地方的样子。几影树荫下,新鲜的、突兀出的泥丘,就是段可躺着的地方。在她的脚底对着的地方,左边是王叔,右边是志娃。

听说精神病人能将幻想出事物,投射进主观的视野之中,要是我也患上这种病就好了,这样的话,在我望向段可所在的方向时,就能看到她正站在树荫下向我挥手告别呢。

可以我只有闭上眼睛才能看到。

没有西方国家的那种葬礼时念叨几句圣经句子,来表达对死者的悼念。也没有中国传统繁杂的丧葬仪式。我们就简单的挖了个土坑,简单的进行了一个送人入土的过程。

这个葬礼,简陋得有些不像样子了,因为直到最后,也没见有人怎么说话。

我突然想起,以前我参加过曾祖父的葬礼。那个时候我很小,不明白他们干嘛要搭起一个棚子,将曾祖父的黑白照片挂在棚子里。我的母亲告诉我,曾祖父这是生病了,要睡进那个铁盒子里,再也醒不来了。

幼小时我不明白“死”代表着什么,只明白曾祖父要是醒不来了,就没人偷偷塞零花钱给我买泡泡糖吃了。

看着母亲红肿着双眼,我便也跟着哭了起来。可是我又看到,那个乌烟瘴气的棚子里却有好几桌人在乐呵乐呵的打麻将。

我又问我母亲,为什么曾祖父走了,他们还那么高兴呀?

母亲望着他们,想了想说,因为曾祖父睡在铁盒子里,想听到他们笑,不想听到他们哭。

多年以后,我理解到了“死”的含义,也明白了母亲的那个善意谎言。

那王叔他们,是愿意看到我们在沉默中悲伤,还是愿意听到我们在他们的遗体边上乐呵乐呵的打麻将呢?

我找来了几颗石头,丢在了翻铲过的泥土之上。下一次回来的时候,就不会因为荒草生起而找不到准确位置了。

我会找机会回来看你们的,我对着这片林子说。

最后回望了一眼,我便缓缓移开步子,跟上走远了的人群。

“停一下。”路过候机楼时,我突然对老陈说,“就这里。”

我突然想去候机楼里看看,看看段可被掳走的地方。

老陈缓缓踩下油门,他问我:“有事?”

我打开车门,跳下车说:“我想出去转一会儿,你们先回去吧。”

关我车门,后边跟着的两辆车也停了下来。

他们看到我下了车,也满是疑惑的打开了车门。

我不是太想说话,便对他们摆了摆手,又做出一个往回走的姿势,示意让他们自己开车回去。

李工头和吴林禹没有理会我的手势,他俩商量了句什么,就快步朝我走来。

“你干嘛?”吴林禹有些不安的问我。李工头的脸上也挂着同样的表情。

看着他俩的反应,我有些好笑,心说他们肯定是以为我痛不欲生,产生了轻生的想法。我低头笑了一句,回答道:“不干嘛,我就想一个人转转,你们回去吧,先不管我。”

李工头有些不相信,他试探性的问我:“要不,我陪你一起去?”

说实话,我现在的的确确是想一个人转转,不想有其他人陪同。虽然有个人在身边不会碍什么事,但我现在就是想独处。我摇头回答说:“不用了,你们没睡好,回去休息吧,我一个人就行了。”

“我会回来的,一定。”为了消除他们的疑心,我便向他俩保证道。

我可没有任何要轻生的念头,至少现在没有。

李工头看了我一会儿,点头道:“行吧,小心点儿。”

说完他就拉起吴林禹,准备走回去。吴林禹没说什么,就和我对视了一眼,他点点头,跟上了李工头的脚步。

汽车发动,三辆车慢慢从我的面前开过。我看到,除了辫子小杨,跟着李工头来的那三个小子都在车里睡着了。

车轱辘扬起一片灰尘,还伴随有尾气的味道。我站在马路中间,看着车队渐渐远去。很快,三辆车消失在视野里,轰鸣声不再。周围剩下寂静。

我望了望四周,除了随风拂动的野花野草,树枝树叶,生活垃圾,其他的都是静止着不动。

这种感觉真好。

我沉了一口气,动起步子,往候机楼走去。

跨过被砸碎的玻璃门,我到了楼里。空荡荡的候机楼,还是以前的模样,不小心踩中玻璃渣的细碎声,都能清晰的听见。

曾几何时,我和段可来这里约会的时候,根本不会有这种空荡寂寥的感觉。因为每次来这里,段可都非常高兴,不是扭着我讲笑话,就是又蹦又跳的走路,或者是跑这跑哪。

那个时候,脚步声依旧清晰。但那也是两双脚踩出的声音。

一步步的移进去,脚步声回荡,我不由幻想起,陈莉姗逃跑的路线,以及突闯而来的烂耳朵赵一行,是如何掳走段可的。

幻想中,我上到了二楼,那里是段可和陈莉姗睡觉的地方。一路上散着好多种类不一的弹壳,那群人当时恐怕是在开枪庆祝。

最后,我来到了那排座椅前,座椅下边,是一床凌乱的被褥。我记得,这里就是当时给段可铺好的临时睡觉点。段可就是站在这里,和我告别的。

掳走段可的那群人,或许也就是站在这里,拖走了睡梦中的段可。

我叹了口气,坐到座椅上,将地上的被褥捡起,拍了拍灰,放回座椅上。金属的座椅冰冷,就像是段可僵硬后的躯体。

低头一看,原来地上还有一本书,刚才被被褥盖住了,我没发现。

书页开着,倒扣在地面,封面和封底被踩上了一只黑脚印。我欠出身子,捡了起来。书是硬皮的封面,我合上书,看了看封面,书名是《1984》,作者是个外国人,叫什么乔治奥威尔。

这肯定就是段可在睡前,在生前读的最后一本书。自从她读完了《基督山伯爵》,就对这些外国译文很有兴趣。

这书名有些怪,我将书放在被褥上,随手翻开一页,粗略的浏览了一番:

笼子越来越近,快贴近他了。温斯顿听到了一阵声嘶力竭的哭嚎声,仿佛是从他脑袋上方的某个地方传来的。他极力地保持克制。快想办法,快想办法,哪怕只剩下一瞬间——想想,这可是唯一的希望了。突然间,鼠笼污秽、发霉的味道直冲鼻孔。随着一阵剧烈的恶心,他的身体也猛烈地痉挛起来,他几乎失去了知觉,眼前一片漆黑。不消片刻,他就像发了的疯的野兽般厉声尖叫起来。然而,从暗黑中他萌生了一个想法,或许,只有这个办法可以拯救自己。那就是必须拉一个人过来垫背,把这个人的身体置于他和老鼠之间。

面型面罩大得根本看不见外面的世界,铁丝笼门距离他的脸仅有两巴掌远。老鼠似乎已经知道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事情了——猎物就在眼前,其中一只上蹿下跳,另一只老态龙钟,爪子上沾满了下水道的污秽,它竟然站了起来,爪子扒着铁丝,嗅来嗅去,温斯顿能够看到它的胡须和黄牙。一阵黑色恐怖再次向他袭来。他束手无策,大脑一片空白,接着就什么都看不见了。

“在封建时代的中国,这是一种很普遍的刑罚。”奥布莱恩依旧带着教诲的口吻说道。

面具紧紧地贴在了他的脸上,铁丝触及他的面颊。此时——不,不能就此放弃,仅存的希望,或许只有一丝希望。太晚了,或许真的太晚了。但是,他突然想到,他可以把对他的刑罚转移到仅有的一个人身上——只有这个人才能置于他和老鼠之间。于是,他开始疯狂地大叫起来,一遍又一遍:

“去咬朱丽娅!去咬朱丽娅!不要咬我!朱丽娅!我不在意你们对她做什么。哪怕是撕烂她的脸,嚼碎她的骨头。不要咬我!咬朱丽娅!别咬我!”

他身体后仰,跌入无尽的深渊之中,摆脱了老鼠的纠缠。他仍旧被绑在椅子上,但是他已经穿过了地板,穿过了大楼的墙面,穿过了地球、海洋、大气,落入到了太空,落入到了星际之间——远离了老鼠,永远……他已经远离了不知多少光年,但奥布莱恩却依旧站在他身边。冰冷的铁丝,仍然贴在他的脸上,但是黑暗中,他听到了一声金属的“咔嗒”声。他知道,笼子的门没有打开,已经关上了。

读起来,这段情节像是在进行酷刑审问。这倒是和我的遭遇有些像,但烂耳朵赵没用老虎来逼问过我。我摸出一支烟点燃,往后翻了翻,又读完了一页纸。

他们在两张铁椅子上坐了下来,但是没有挨在一起。他感觉,她好像要说什么。她挪动了一下笨重的鞋子,故意将地上的一根小枝子踩断,他注意到,她的脚看起来也比以前要宽多了。

“我背叛了你。”她直接了当地说。

“我也背叛了你。”他说。

她又快速地朝他反感地瞥了一眼。

“有时——”她说,“有时,他们会用你所不能忍受的东西来威胁你,使你不能勇敢的面对,甚至想都不敢想。这时,你只能说,不要这样对我,你折磨别人去吧,应该对某某这样。然后你就会说出这个人的名字。事后,你可能会假装自我安慰,说这不过是你的缓兵之计。你只是想让他们停下来,其实这并不是你的真实意图。但这不是真的。当事情发生时,这就是你的真实想法。当你在死亡面前无计可施的时候,你只好以这样的方式来拯救自己,你希望这样的折磨发生在别人身上,你才不会在乎他们会受什么苦,你关心的只有你自己。”

“你关心的只有你自己。”他重复道。

“在那之后,难道你对那个人的感情还能跟从前一样吗?”

“是的,”他说,“不一样了。”

他们没有再继续下去,他们还能说什么呢?寒风刮得单薄的制服贴在身上。两个人再这样坐下去,未免有些尴尬。天气太过寒冷,再这样静坐下去,身体也会招架不住的。朱丽娅说有事,还要赶地铁,起身要走。

“我们下次再见。”他说。

“好,”她说,“下次再见。”

温斯顿漫不经心地跟在她身后走着,离朱丽娅大约半步的距离。他们没再说什么。事实上,她没有要甩掉他的意思,只是走得很快,不难看出,她没想慢下脚步来和他并肩走。他本来想把她送到地铁站的,但是突然间,他觉得,这样大冷的天跟在她身后实在没有意义,而且难以忍受。与其这样无聊地跟下去,还不如尽快回到栗树咖啡馆去。那地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吸引他,他是那么地依恋那个角落的座椅、报纸和棋盘,以及随时被斟满的杜松子酒。更重要的是,那里温暖得很,不像这里这般寒冷,说来也巧,迎面走过来几个人,刚好把他和朱丽娅冲散了,他似追非追地往前赶了几步,然后慢下来,转身朝相反的方向走开了。大约走了50米,当他再回头时,已经分辨不出哪个是她了,虽然眼前的街道并不算拥挤。任何一个步履匆匆的背影都可能是她,或许是因为那粗厚、僵硬的身体,他从背后已经无法辨认出她了。

“当他们折磨你时,”她刚才说,“你就会希望有人替你受罪。”

他确实这样想过。他不光那样想过,也那样乞求过。他那时期盼被咬的是朱丽娅,而不是自己——

电屏中的音乐突然变了调子,换成了那种带有嘲弄意味的“黄色小调儿”。其实这也没什么奇怪,只是唤起了他的敏感记忆而已。这声音突然唱道:

“斑驳的栗树荫底,

你出卖我,我出卖你——”

烟灰不小心抖在了书页上,我用手指夹住烟头,抬起书,将烟灰从书上吹走。合上书,我看着那个有些奇怪的书名,心说这两段情节,看起来还挺有意思。不过,仅凭这两段,一通速读下来,我还是没怎么搞清“1984”是个啥意思。

有机会的话,以后再花时间读吧。我放下书,提起靠在座椅底边的背包。这是段可的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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