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尚未出声,武锦立时怒道,“你个贱妇,我原怜你偷人财物是小恶,只打算小惩大戒;那料你竟信口雌黄,胡乱攀诬我武昌侯府,我绝不容许。”
说罢,她一副义正严辞的姿态昂头望向那官靴男,“王大人,我之前根本就不认识她,她一定是为了脱罪才这么说。”
“大人,民妇确实不认识这位小姐,但民妇一家也确实是因为武昌侯府才活不下去。”妇人磕头,神色罕见的坚毅,“若真如这位小姐所说只是为了脱罪,民妇何至于引火**。”
说到此处,妇人声音悲切如泣血,“若不是武昌侯府的武少将军,民妇一家何至于落到如今卖女救子的地步,请大人明察。”
武锦听闻她指责自己嫡亲哥哥,当下更加怒从心起,“你个毒妇,给你点颜色就想开染坊!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
“好,既然如此,我这就押你去官府,让官老爷评评,你这个偷人财物的毒妇胡乱攀扯是不是还有理。”
一个眼神,跟在她身后另一名婢女便跨前两步要将妇人拉走。
“且慢。”默然听了双方争执不下的理由,那官靴男人终于出声阻止武锦,“武家侄女,若她仅盗人财物,这人你带走无妨。但现在看来,此事明显另有内情,我既然碰巧遇见,自不能袖手旁观放任不管。”
武锦气恼瞪眼,“可是……。”
他抬手往下压了压,阻止她继续说,反转向妇人,问道,“你说因武少将军,你一家才落到如今卖女救子盗人财物的地步,其因究竟如何?”
“大人……。”妇人哽咽,一身狼狈满脸又红又黑的烟灰与伤处交杂着,让她表情看起来十分狰狞可怖,但那双含泪的眼却溢满坚毅。迷蒙水汽后,是冼净如洗般鲜亮逼人的目光,“民妇当家的一直在武少将军手下当兵,前三年不幸阵亡,军营只送回他一身旧衣。”
“民妇听闻朝廷有规定,给每个阵亡军士家中发放二十两银子的抚恤金。”她抹去血泪,浑然不顾武锦凶狠警告的目光,继续道,“但民妇从收到他那身旧衣之后日盼夜等,足足盼了三年也没等来一文钱。”
“民妇并不是京城人氏,大人若是不信,可以派人去核实。在我们那个县,三年前有许多军士都一同阵亡于同一场战役,但是,从来没有人收到一文抚恤金。民妇孤寡之身独自抚养两个年幼儿女,捱了三年……然而,这还不算,还有人根本不让我们活下去。”
官靴男——脸方正,眼睛小,身材中等,年纪四十上下。
妇人偷偷觑一眼,见他脸色惊肃,小眼睛眯成一条缝。很显然,给她这句话触动到某根弦了。
王智显,虽没有侯爵加身,但他官居从三品,有随时进宫觐见圣驾的权利。这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他膝下长子就在武锦哥哥武管瑞麾下当副将。
武昌侯府没有明显往哪个皇子站队,但武锦的爹与这位王智显是政见相左的政敌却是事实,而武昌侯爷儿子压着他儿子,这也是事实。
王智显从看见这妇人点火**那一刻,就敏锐的嗅到不同寻常的味道,在他知道武锦追着这妇人不放时,心里更暗暗惊喜也许他等待的时机到了。
“这话怎么说?”他眯眼盯着妇人,声沉而冷,面容威严十足。
“大人,民妇身无长物,本打算带着两个年幼儿女上京讨生活,顺便打听打听朝廷给二十两银子做抚恤金的事是否属实。”妇人犹豫一下,“民妇并非独自上京,还有几个同乡一齐同行……但打听到消息属实之后,我们根本无从讨回银子,偏偏我们落脚地不知被谁跟踪泄露,竟将民妇几个同乡……。”
“大人,民妇想,大人你相貌堂堂,定是为民作主的好官。”妇人呯呯磕头,“民妇如今走投无路眼看连活路也无,还请大人为民妇指点迷津。”
王智显皱着眉头审视她一会,虽然瞧不上她语无伦次的样子,但想到这个难得的可能机会,他还是忍受了妇人那副可怖模样,“你敢不敢以性命起誓,你所言句句属实?”
妇人立时向天竖起三指,“我闻秀珠在此以性命起誓,如有撒谎,将来定不得好死。”
“既然如此,你先起来,”王智显扫一眼她,眉头又拧了拧,随即对一个随从道,“将你的外衫脱下来给她。”
至于闻秀珠一身骇人的伤么?
王智显略一沉吟,觉得让她保留现在这副可怖模样,效果或许更好。
闻秀珠伤得不轻,不过这妇人虽穷却有一身傲骨,给王智显又磕了一个响头之后,她浑然不惧浑身伤痛挺着腰杆站了起来。
武锦见势不妙,哪还理会王智显,示意丫环大步拦在闻秀珠跟前,“王大人,这个毒妇盗我财物还屡屡使计逃脱,大人可要擦亮眼睛千万别被她蒙骗了。”
“不管她刚才说的是真是假,眼下她都必须得跟我走。”
一个眼色,武昌侯府的下人立时蛮横的上前要将闻秀珠押走。
“武小姐,”王智显见她神色慌乱,心里更笃定闻秀珠所说属实,大步一跨,直接拦住那些下人不让拘走,“这个妇人身份特殊,我不能让她跟你走。至于她盗你的财物,时候到了,自会原物归还。”
声毕,他大手一挥,两个健壮有力的仆人立即过来架着闻秀珠往他的马车而去。
王智显朝气急败坏的武锦略略颔首,之后,便转身上了马车扬长而去。
武锦眼睁睁看着他将人带走,简直气得七窍生烟,“好好,今天抹我面子,来日我定不让这倚老卖老的老东西好过。”
发着狠,目送王智显离开,她悻悻跺脚上了马车。
这个时候,武锦压根没有意识到这个闻秀珠有多重要。更连想也没想过,王智显执意要帮一个素不相识的烈属遗孀有什么盘算。
“小姐,如你所料,王智显王大人果然直接将闻氏带进宫见圣驾去了。”
就在武锦气狠离去后,本该早失了踪影的白云晞,却来到刚才闻秀珠**的现场附近。
“闻氏**此举实在勇气惊人。”语露钦佩的是万晴,她看了眼沉吟不语的少女,又道,“小姐觉得,王大人能将人顺利带进宫吗?”
白云晞淡淡一笑,明亮眼睛流转的波光里漾着十分自信,“无需忧心。”王智显想利用闻氏将武管瑞踢下去,又怎么会放过这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他就算绞尽脑汁,也一定会想办法让闻氏顺利进宫见驾的。
到了圣驾面前,闻氏一身狼狈,不正是最直接最有说服力的证据吗?
她就不信,武管瑞丢了兵权,武昌侯府还能继续横;退一步说,就算武昌侯府老夫人还能暂时顶着这一门荣耀,她也要一步步折了武锦骄横的资本。
“今天出来够久了,我们回府。”少女吩咐完毕,若有所思望一眼皇城方向,随后便闭上双目——养神。
王智显将闻氏直接塞在他的马车带往皇宫,当然,有他亲自作保,最后自是顺利将闻氏带入宫中。
略去他见到皇帝一番试探不提,皇帝听罢他沉痛忧虑的解析之后,思量半晌,方缓缓道,“既然你已将人带进宫,那朕且亲自问她一问。”
王智显费尽口舌方求得皇帝肯面见闻氏,当下心头暗喜。
等内侍将闻氏带进殿中,皇帝一瞧闻氏形容可怖的模样,眼眸登时转过怒色。
为了力求将最“凄惨”一面呈现皇帝跟前,王智显路上就已经对闻氏耳提面命,让她一定要披着奴仆的外衫见驾。
“民妇闻秀珠叩见陛下,愿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闻氏跪地叩首,礼仪不说十分完美,但却让人挑不出明显错处。
王智显眯了眯眼,皇帝打量的目光也深了些。
“你在街上恶意行窃偷盗他人财物之事,王大人已经跟朕说过。”皇帝盯着她,不必刻意,光是居高临下的架势就已经将帝王不怒而威的姿态显露十足,“朕想知道,你因何行窃?又因何宁愿**致死也不肯交还财物?”
皇帝没有让人起身,闻秀珠只得继续跪着。
至于闻秀珠那一身狼狈可怖?自还引不起一国帝王的同情之心,但也让皇帝心怀戚戚。想他南苍军士数百万,若所有军士家中均像闻氏如今这般不能宁,他的江山,只怕也难稳固。
贪墨军饷这事,历朝历代都不算新鲜。皇帝不是不知,而是顾虑众多,又久思不得良策,才一直对这个他自认还不算严重的问题悬而不决。
但现在,闻氏这副人鬼难辩的模样出现眼前,实在大大刺痛了他迟钝的神经。
王智显留意到皇帝神情微变,心里暗生欣喜,直道自己今天这步棋走对了。
“陛下,”闻秀珠沉思一会,才缓缓道,“民妇虽愚钝,却也知盗窃之事为人不耻,更知此事不为法所容,民妇有心为之,只因一愿:只愿家中儿女能活,仅此而已。”
皇帝眸光骤冷,“只因一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