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香春依旧是灯火通明,门外车马场华车云集,一派富贵兴旺气象。
洞香春最特别的之一,便是大门前的两名侍者,永远都是白发苍苍而又矍铄健旺的老人,给人一种高贵府邸的感觉。
白发侍者看见江寒虽然安步当车而来,显然是一个气度高华的士子,谦恭地点头笑迎,问要不要领引?
江寒微笑摇头,径自进入庭院。
洞香春的布局,中央一座三层主楼,后面的园林中则隐藏着几十幢精致之极的庭院雅室。
主楼是聚酒清谈、饮茶交友、传闻论战的场所。
而庭院雅室则是达官贵人和学问巨子、外国大商常住或隐秘聚谈的地方。
对江寒来说,庭院雅室没有多大意义,和绝大部分来洞香春者一样,他是冲着主楼来的。
主楼中鱼龙混杂,充斥着各国而来的士子,是消息最灵通的地方。
他踩着铜包楼梯上柔软劲韧的红色地毡从容走上二楼时,一名俏丽的侍女缓步走了过来,轻柔问道:“先生要茶座,还是酒座?”
江寒淡淡回答:“酒座。”
侍女便将他领到临窗的一张玉案前,轻扶着他在厚软的坐垫上坐好,而后跪行案前轻柔问道:“先生是独酌,或是相邀共饮?”
江寒回答道:“独酌消闲。”
侍女莞尔一笑道:“先生真雅致之士也。敢问喜欢何酒?”
江寒淡然道:“秦酒一桶,好肉一鼎。”
“请先生稍待。”侍女起身,飘然而去。
江寒打量一番这间宽敞明亮而又华贵高雅的大厅,厅中百余张长案疏密有致地错落着,非但不显拥挤,反而使每张长案都显得是好位置,除非慷慨激昂地说话,否则邻座间不会相互影响。
这是他第二次来到这个天下闻名的洞香春,想想上一次来此,还是七年前,跟随孟胜一同前来的。
也是那一次,他认识了大名鼎鼎的“商相”白圭。
江寒对白圭这个洞香春主人的运筹才华十分敬佩,此人若治国理民,定会使国家井然有序。
正思谋间,那名侍女右手高高托着一个铜盘,左手抱着一个考究的小木桶慢慢走了过来。
侍女跪坐在地垫上,将铜盘安置在玉案正中,将木桶固定在江寒左手一个三寸余高的铜座上。
然后用一支发亮的铜钥匙塞进桶盖的一个小方孔,只听一声清脆的铜振,桶盖开启,刹那间刺鼻的酒香四溢。
这秦酒,口感如同烈火一般,并不是很受中原士子欢迎,在安邑,也只有洞香春这种地方能够买到。
俏丽的侍女用细长弯曲的木勺从木桶中舀出酒来,如一丝银线般注进玉质的酒杯中,柔声问道:“这秦酒已经很长时间无人问津了,先生何以钟爱秦酒?”
江寒端起酒杯,看着杯中的酒水,缓缓的说道:“秦酒以寒山寒泉酿之,酒中有肃杀凛冽之气。”
说完淡淡一笑,一口将杯中的酒水饮尽,闭上了眼睛,仿佛回味一般。
侍女给酒杯中添上了酒水,笑着说道:“先生,酒之肃杀凛冽,秦不如燕。”
洞香春中的一个侍女都有如此见识,属实是让江寒吃了一惊。
不过想想,这是一处每日都会聚集上百名各国士子,公然论政的地方,每天耳濡目染之下,能提出对各国的看法,也就不足为奇了。
“你?也会品酒?”
侍女微笑着摇摇头。
江寒旁若无人地又饮一杯,慨然道:“燕酒虽寒,却是孤寒萧瑟,酒力单薄,全无冲力,饮之无神,秦酒之寒,却是寒中蕴热激人热血。知酒者,当世几人也?”
侍女再次斟酒,作礼笑道:“先生请慢用。”
看着侍女离去的窈窕身影,江寒摇头一笑,洞香春,果然是名不虚传。
“敢问公子,可是秦国人?”邻座的一位红衣士子注目遥问。
江寒回头看去,问话的人年龄不大,看起来二十岁左右,头上用白巾束发。
他拱了拱手,淡然回答:“不,齐国人。”
“公子不喜欢燕国人?”红衣士子问道。
江寒揶揄地反问:“莫非阁下喜欢燕国人?”
红衣士子笑着摇了摇头:“在下也不喜欢这个孤傲自负的国家。”
时人眼里的七大国——魏、楚、齐、赵、燕、韩、秦,其中唯有燕国是周武王灭商后直接分封的“公”字号老诸侯国。
燕国的第一任国君是周武王的弟弟召公奭,一脉延续六百余年竟未失政。
另外六国,楚国是蛮夷部族自立为诸侯国,西周第三代天子周康王才予以正式册封,迄今五百年历史。
秦国是周平王东迁洛阳后册封的诸侯,迄今三百多年。
现下的齐国也不是周武王分封的老齐国,那个齐国的君主是姜姓,第一任国君是赫赫有名的姜尚,世人称为“姜齐”。
现在这个齐国,是老齐国的田姓大臣田乞在势力坐大时杀掉了姜姓国君,田乞自立为国君,到了如今的田午手中,已经传了五代,世人称为“田齐”,也就一百多年。
魏赵韩三国,原是老牌诸侯晋国的三家大臣,势力坐大后,三家共同瓜分了晋国。
周威烈王于魏文侯四十三年不得不正式册封魏赵韩三家为诸侯国,迄今不过二十余年,就连宗主国晋国还尚未剪除。
这就是说,七大国中,有四个是新世族夺权建立的——齐魏赵韩。
一个是山高水远先自立而后被王室认可的——楚。
只有燕秦两国是正式册封立国而一脉相延的诸侯国。
燕国是西周的开国诸侯,秦国是东周的开国诸侯,燕国比秦国老了整整一个时代。
正因为如此,燕国是七大国中最为孤傲的一家,对这种老牌诸侯,慎到丝毫没有敬畏之心,倒是觉得十分的可笑。
一方诸侯六百余年,静悄悄无所作为,竟然还心安理得趾高气扬地苟活于天地之间,真的是无可救药。
听到了红衣士子的回答,江寒哈哈一笑,举起杯:“这倒是英雄所见略同了。”
红衣士子举杯,二人遥遥相对,杯中的酒水都是一饮而尽。
“我饮的这是宋酒,不知公子有何高见?”
江寒淡淡一笑:“宋酒淡酸淡甜,绵软无神,与宋人如出一辙,不饮也罢。”
红衣士子爽朗大笑:“宋人为殷商后裔,深谙美食佳酿之道,所酿之酒,香气醇和,普天之下,无可与之比拟。”
“以人而论,宋人不务虚名,崇尚实力,素有殷商遗风,公子如此蔑视宋人宋酒,不觉持论偏颇么?”
江寒摇头一笑:“宋人太怪,宋酒之淡醇,与宋人之锱铢必较,落差太大。”
“美食佳酿,若非显示人之本色,皆为生僻怪异,若生性好斗,却不食辛辣而嗜好甜品,阁下不觉得奇怪吗?”
“宋人也是如此,处处压抑本性,隐忍不发,只能在歧视中守国,终究难成大事。”
红衣士子点了点头:“此言尚算有理。然则宋人如何?足下不以为殷商遗风,将使宋人如龙归大海一般么?”
江寒冷冷一笑:“如今大争之世,远非宋人先祖稔熟的温平时世,精于商道而疏于达变,非但不会龙归大海,反之可能倾国覆没。”
红衣士子点头微笑:“宋国可以寿终正寝,宋人却未必。”
“放眼三千年,国人风华何曾与国运盛衰等同?宋人英华聪慧,不等同于宋国称雄天下。魏国人才荟萃,亦不等于魏国终成大业。”
“故立天子以为天下,非立天下以为天子也;立国君以为国,非立国以为君也;立官长以为官,非立官以为官长也。”
江寒闻言一惊,立刻察觉出了这个年轻士子话中隐含着无限深意,不觉离席向前,肃然拱手道:“在下齐国江寒,不知阁下高姓大名。”
红衣士子起身回礼:“在下赵国慎到,听闻先生高论,见猎心喜,唐突了。”
江寒眼前一亮,原来他就是法家“势”派的慎到慎子,没想到现在竟然这么年轻。
江寒笑道:“原来是慎到先生,先生可愿移樽共席?”
“萍水相蓬,便是有缘,如此甚好。”
慎到跟着江寒回到案前坐好,恭敬地拱手作礼:“敢问先生,可是跟随齐国使臣而来?”
江寒轻轻点头:“正是,慎到先生可是跟随赵使而来?”
慎到哈哈一笑:“在下也是,不过看来魏国并不是什么好的落脚之处,阁下以为,齐国的气象如何?”
江寒笑道:“齐国新君田午志向远大,欲筑起学宫广招贤才,气象颇佳,然则,齐国旧根基素未触动,贵族势力错综复杂,在下与齐候相熟,观齐国之相,一方称霸可矣,却不足以王天下。”
慎到点了点头,心中有了计较,魏赵韩三国难以实现他的抱负,燕国他看不上,楚国蛮夷也,只剩齐秦二国。
看来自己接下来要入齐国游历了,看看齐候究竟是不是面前这个黑衣士子所说的明君。
“然则,总比秦国有底气也。”
江寒听得心头一喜,正想接话,却听到邻桌议论喧哗之声大起。
一个蓝衫士人高声道:“知道吗?魏赵韩三国要联合在一起,瓜分了晋国最后的食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