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晚上,萧乾并没有随墨九回房。
不管他们心里对辜二、对阿依古有多少猜测,目前这些事情都无法得到考证。眼看时间不早,萧乾亲自把墨九送回屋子,等她躺下进入睡眠,方才默默离开了房间。他没有歇着,召了薛昉过来,又对他交代了一些事情,等天边霞光初现时,才回去。
墨九没有睡醒,打了个呵欠,斜眼睨去。
“你这样不爱惜身体,是要挨收拾的。懂不?”
对她的抻掇,萧乾愕一下,“我吵醒你了?”
“倒也没事!”墨九慢悠悠坐起来,找了一件外袍披上,“我晓得你为了北勐的事儿挂着心。可不管有天大的事,正常作息都不能变。生命只有一次,结果不重要,重要的是经历的过程,我们如果尽力了,结果还是人算不如天算,那也只能坦然接受了,你说对不对?”
从来都是萧乾讲大道理,墨九整天嘻嘻哈哈,在他面前也特别没心没肺。
这么被她一本正经地教育,萧乾愣了愣,却是笑了。
“阿九说得对极。”
这一笑,沉郁的气氛缓和了下来,他坐到床边,拉住墨九的手,笑痕还在脸上,语气却又严肃了不少,“阿九,有件事,我得告诉你……”
听他欲言又止,墨九眉梢稍稍抬了抬,“在我面前,你没什么不能说的。你跟我在一起,若什么事都遮遮掩掩,这也不方便,那也不方便,那咱俩得活着得多心累啊?”
“呵!”萧乾摇了摇头,情不自禁捏她的脸,“是,我阿九最通情达理了。”
“嗳嗳嗳,停下。”墨九偏开头,大眼珠子瞪着他,“我可没有答应你什么啊?我只说你什么都可以说,不代表我什么都会答应,不要搞混淆了。”
“……”
萧乾无语地凝视着她,定神半晌,突然幽幽一叹。
“阿九,我得离开兴隆山了。”
离开了?墨九怔住。
天下未平,她早知道这一天会来,时间早晚而已。
可原本做好了心理准备,但真等到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她方才觉得相处的时间居然这么短。太短,太短,短得他们家的小直直才刚刚满月,还不会叫爹娘,不会走路,还没有长牙,甚至都不懂得给她即将离开的爹爹一个甜甜的微笑。
墨九心里有些泛酸,可稍稍愕然之后,露在脸上的全是笑容。
“走吧走吧,赶紧地走,不要烦着我,也不要走了之后来羡慕我,可以天天看到闺女……”
一见她笑,她这样的笑,萧乾的眉心就拧了起来。
墨九是什么样的妇人,他比谁都清楚。
她此刻的笑里,压抑了太多的离愁。
说到底,也无非不想让他为她担心而已。
他喟叹一声,伸出长臂将她紧紧圈入怀里。
“阿九,我会早日归来。等我!”
“好。”墨九将头靠在他的胸膛,听着他有节奏的心跳,缓缓闭上眼,只为感受这一刻的静好时光。
这天早上,他们说了很多话。
与以前相反,大多时候都是萧乾在说,墨九在耐心地听。萧乾原本是一个惜字如金的人,可这一次,他却像突然间打开了话匣子,哪怕一宿没睡也丝毫不妨碍他的即兴发挥,等奶娘抱孩子进来的时候,他才终于停下了对墨九耳朵的摧残,把剩下的叮嘱又转向了女儿。
“闺女,爹走了之后,你要听娘的话。”
“不许半夜啼哭,要乖乖的,不要让你娘不得好睡……”
墨九听得怔怔然。
望着他抱着女儿的侧颜,嘴巴扁了扁,没有声音。
……
……
南荣景昌二年六月十四。
就在小丫头满月酒的次日,萧乾离开了兴隆山。
六月,骄阳似火,已到这一年的盛夏之季。
兴隆山上的凉爽,以及兴隆山人的富足和悠闲生活,让驻守在兴隆山镇一个多月的萧军在享受了这方盛世美景之后,都有些留恋不舍。萧王突然下令拔营离开,事情来得突然,得到消息的镇上百姓,也纷纷送上鸡蛋果脯等物做临别赠礼。
“等老子以后不当兵了,也搬到兴隆山来居住。”
“对,再找个本地媳妇儿,那日子才叫舒坦。”
“这里哪有本地媳妇儿,你他娘的没有听说,兴隆山镇的人,都外乡来的。”
“别说,墨九爷是个人物,把这个地方捯饬得,就跟世外桃源似的……小媳妇儿也一个比一个水灵,个个都吃香喝辣,顿顿有肉,餐餐有酒……啧,你说往后咱也能过这日子,多好?”
“唉!”
“说不准会有那一日呢?”
“想得可真美!”
“不舍得走了,不知何时能返啊?”
“……”
排成队列的萧军将士,在走出兴隆山镇的界牌时,都不约而同地回了头。
他们眸中,是那一座巍峨的山影,还有那些跟过来送别的小镇居民。
挥手!
再挥手!
不停有人在挥手!
声声离别,愁在心头。
从此关山千百度,铁甲征战,再回首,人在何处?
萧乾面无表情地骑在马上,一直没有回头,双唇抿成了一条直线。
湛蓝的天空下,他颀长的影子斜拉在地上,头顶红缨,腰佩长剑,身穿黑甲,披风翻飞,在一幅幅绣着“萧”字的旌旗映衬下,那面孔冷峻而从容,一身铁血,似一座没有表情的雕塑。
“传令!大军加速前进!”
“末将领命!”
“大军加速前进!”
“驾——”
萧乾高喝一声,马蹄踩过从青石缝里爬出来的小草,绝尘而去。
家国依稀在后,天下河山在前。
将别离,已别离!却又不得不离别。
兴隆山高高的山岗上,一株大树的枝叶档住了墨九的脸。
她长发飘飘,怀里抱着刚刚满月的萧直,目光幽深,盯着那处久久未动。
“姑娘,这里风凉,不耐久站……”
玫儿看她如此,心疼得不行,只有拿小丫头当幌子劝她了。
“一会小小姐该着凉了,咱们回去吧?”
一提小丫头,墨九当即便回过神来。
低头看一眼小小的女儿,她再次抬头极目眺望远去的大军,唇角似乎带笑。
“六郎,我和女儿等你回来。”
……
……
半个月后,萧乾才有消息传来。
那天晚上匆匆离开的赵声东任务失败了。
忽里台大会如期召开,赶在了辜二到达之前。
当然,这事儿怪不了他,时间上的误差实在太大,纵是大罗金仙,也挽救不了这样一场突然变化的时局。谁会知道就在苏赫围攻钓鱼城时,还在哈拉和林为了儿子奔走的阿依古长公主,却在蒙合死后,突然换一个儿子当皇帝?
忽里台大会在哈拉和林召开,经阿依古长公主和众位宗亲一致举荐,亲王乌日根登上了汗位,成为北勐新一任的大可汗。
而这个时候,辜二带着为蒙合扶灵的队伍,刚刚到达开平。
不过,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辜二来不及赶回哈拉和林阻止忽台里大会的决议,却由此意外地捡回了一条命。并且在得到乌日根登基消息的同时,等到了远道而来的赵声东。
赵声东是带着萧乾的秘密任务去的。
两个人碰头,听着哈拉和林那一个惊天动地的消息,皆沉默了。
辜二下令,扶灵队伍停在开平。
然后,他和声东关起门来密谈了一个时辰。
次日上午,辜二让手下将军格森继续将先汗蒙合椁棺送回哈拉和林,而自己则领着大队人马留在了开平,称另有要事待办。然而,格森带着的扶灵队伍,刚刚到达哈拉和林,不待城门开启,城墙上便飞出流星一般密密麻麻的箭矢。
新汗乌日根以苏赫王爷与萧乾、宋熹有勾结,导致钓鱼城一战失利,并导致了蒙合大汗的驾崩为由,对他的扶灵队伍进行了惨无人道的“就地处决”。
这样野蛮的行径,震惊了世人。
而这也是北勐与中原人不同的之地。
中原人士无论何时,大体都得先讲讲理再行动。
可在这里却并无道理可讲,只有武力的高低。
显然,这个对苏赫队伍“就地处决”的包围是事先安排的,阿依古长公主唯一没有料到的就是……她的儿子苏赫并没有在扶灵队伍之列。
消息传到开平,全军悲恸。
这一次苏赫回哈拉和林,南下时的北勐骑兵并未全部随他北返。大部队依旧留在陇州和乾州等地,如今开平的精锐大都来自怯薛军,不足一万人。但开平再往下的地盘,就是萧王的领地了,在这里的苏赫,是安全的。
当日,辜二听从萧乾的密令,在开平自立为北勐大汗。
同时他发布诏书,对乌日根“控制长公主与北勐宗亲,残害手足同胞”的行为,要进行血的清算,甚至称:蒙合之死另有缘由,并直指乌日根密谋军中心腹杀害蒙合,不等蒙合椁棺到达哈拉和林,不等他入土为安,就迫不及待地登上汗位,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同时,远在哈拉和林的乌日根也同时发布诏令,对苏赫在出征期间,亲近南人,对北勐士兵进行汉化的叵测居心进行了大篇幅的声讨。
一山不容二虎,一个王朝又岂可有两个皇帝?
口诛笔伐的文字战,都是做给世人看的。
要论到结果,最终也只有靠武力来解决。
谁为王,谁为寇?从古到今只有战争才能决定。
一场同室操戈的战争,很快打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