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九被辜二送回萧府,并没有马上回去。而是在马车里小憩。辜二不解,也只能由着她。没想到,晨曦初起时,天际平地起妖风,吹得风沙走石,树木“沙沙”作响,车帘子也被撩得高高。
辜二微惊,叩马车的门。
“九姑娘,得回了,一会怕下雨。”
墨九按住被风吹得纷乱的衣衫,打个呵欠。
“回吧,困死了。”
她不待辜二来扶,自行从车上跳下,把身上东寂的风氅解下,递给辜二,“劳烦还给东寂,说我不太洗衣,还得劳烦他座下的小娘子收拾干净了。”
辜二接过衣裳,叠放在马车里。
看他那个动作,有着莫名的恭敬,墨九不由蹙眉。可她抿了抿嘴巴,并不多问。放好衣服,辜二领着她往萧府后门去,又突然问:“九姑娘为何非得等到这个时候才回去?”
墨九道:“起风了,好编故事。”
辜二望向飞沙走向,不免一愣,“九姑娘为何晓得一定会起风?”
墨九指指脑子,“知识!无风现长浪,不久风必狂。今日一看便是大风天气,不会下雨的呐,辜小郎。”
自从认识墨九以来,她总会给人很多的意外,有惊、有喜,更多的是迷惑。辜二习惯了,也不爱仔细推敲她就这么点岁数,哪来那样丰富的“知识”,只趁着月黑风高,赶紧从来时的路把她“搬运”了回去。
这座萧家宅子,比楚州的府邸,宽敞一些。可大抵萧家人念祖念旧,布置与格局却相差不多。每个人居住的院落与在楚州的方位也没有太大的差异。
墨九仍旧与萧大郎住在一个地方——南山院。把院落取名“南山”,有为萧大郎添寿的意思。古人喜吉,墨九即便怀念当初的“冥界”,也不好擅自把南山院改名。
这会儿大风刮起,南山院的匾额被吹得有些晃动,门窗“砰砰”作响,带着一种动地山摇般的呜咽。尤其此刻天未亮,辜二的行动更是神不知鬼不觉,根本没人瞧见墨九怎么回来的。
萧府守卫森严。
一个人来去无踪,实属罕见。
第二日,人人都晓得大少夫人又突然从天而降,自个儿回府了。除了她脸上长了一片见不得人的红痕之外,与往常无异。
不过墨九闭门多日,次日却主动与下人们唠嗑。她说,她昨夜正在院中做腌肉,那香味儿飘入了天庭,引得天上仙女垂涎,非得把她弄上天去做腌肉,陪他们吃酒……这就罢了,仙女见她居然敢比她们长得美,还把她容色封住两月,这才变成如今这般。
下人们看她的红脸,听多了她的“传说”,不由就半信半疑。墨九在灶上吃着早餐,摇头指着她们道:“你们说说,这小肚鸡肠的神仙,真是服气了哟。见不得人家长得比他美。不过君子报仇,三十年不晚,等我历劫归去,再列仙班,非要他好看。”
一场莫名的大风,把大少夫人刮回来了。
不仅刮回来了,还刮成了一张大红脸。
于是,大少夫人又去天庭游览了一番,再次把她的《天庭游记》故事往后编了几章,谈到了可亲可爱的如来佛祖与观音大士的宝相。又讲那只孙猴子终于犯了事,被压到了五行山下……听得下人们津津有味,对这个红脸关公似的大少夫人,添了几丝佩服,然后帮着她一起骂“小肚鸡肠”,因为嫉妒墨九容颜,把她容色封住的那只神仙。
这样的故事实在荒诞。
可墨九本就是个荒诞不经的人,只要她回来了,萧府上下都懒怠理会她,只视而不见。毕竟萧六郎下过狠话,不论她说什么,旁人信与不信都不紧要,紧要的是萧六郎对她的态度。
权势之下,谁也翻不了天。
老夫人眼下忧心的人,只有萧二郎。
昨日他被抬回去,急匆匆熏了艾叶,又去萧六郎的药庐里拿了药,身上的痒是止住了,可一身的血肉模糊,看上去很是骇人。
萧二郎把温静娴拉入园子里的“好事”,虽然没成,温静姝也不许夏青与冬梅几个禀报老夫人知晓,但这种偷鸡摸狗的事,传得最是快……不过一夜,这风就吹入了老夫人耳朵里了。
于是萧二郎落入墨九深坑的事,居然与墨九被“天上神仙”请去喝酒合并成了一个故事,是“神仙”看不惯他欺凌弱小,这才将他丢入坑里的。
如此言论,在后世会被人嘲笑,在当下却让人心生恐慌,神神鬼鬼之说,古人心里都有敬畏,再不敢胡言乱语,便是萧二郎自己,也觉得那事古怪,害怕真有神灵整他,如此他倒老实了,整日呆在自家屋子,除了偶尔拿温静姝出气骂哩几句,不见他再祸害温静娴了。
但有了这一出,温静娴虽然没有被萧二郎抬为姨娘,身份却敏感地被人定了性,总归她已经是萧二郎的妇人了。
墨九听了这个不幸消息,捶桌不已。
“迂!迂腐之极。早晓得让神仙收了他。”
天渐渐转凉,南山院大门紧闭,一日比一日更寒冷。随着季节变化的,便是萧府里的大小日常,与墨九无关,却偏生会传来一丝,挠乱她的神经……尤其玉嘉公主与萧六郎的婚事。她不想听,却总能知晓,以至于她很想把蓝姑姑、玫儿与灵儿三个人的嘴巴缝上。
“萧六郎成婚,与你们何干?整天叨叨,烦不烦人?”
“与我们无关,却与姑娘有关啊?”
“与我又有何干?”
“若萧使君成婚,哪里得空管你?”
“不管我不是更好?我可自由了。”
“可是……”蓝姑姑盯着她桌上从来没有断过的时令水果,还有摆得满满当当的吃食,声音弱了三分,“姑娘如今过得这样好,可不都亏得有萧使君照料吗?若不然,你一个不得老夫人和几位夫人宠爱,又不得夫君怜惜的小妇人,连娘家都没人帮你撑腰,凭什么过这样的神仙日子?”
墨九激灵灵一抖,沉默片刻醒了。
“是哦!这事很重要。”
她冷不丁从床上跳下来,顾不得脸上红彤彤一片,穿上衣服便要去找萧六郎,那急切的样子,让蓝姑姑与玫儿、灵儿三人吃惊不小。
“姑娘,天都黑了,你上哪里找萧使君?”
“不天黑,我找他做甚?”墨九道:“我这张脸……不不,与我的脸无关,我与他这瓜田李下的关系,就得大晚上去找,才免得被人说闲话。”
她多少还是顾及着脸上的颜色,会不会让萧六郎嘲笑的。可走到房门口,她又似想起什么,回头看那怔怔发呆的三只。
“对哦,萧六郎在哪里?”
蓝姑姑苦着脸,“我不是在问你么?你上哪里找萧使君?就我所知,萧使君这些日子都没有回萧府。”
墨九皱眉,“一直没回?”
蓝姑姑点头,“自那日离开,就未回。”
这样问题就大了。临安城这么大,她连萧府都未必出得去,该怎样去找萧六郎才好呢?墨九负手在屋子里走来走去,“看来我太忽略这厮的存在了,这么久没来找我汇报工作,我都没想起来……噫,莫非这厮在筹备婚礼,这才不回来看看他家祖宗?”
看这货分明缺了一半心眼的样子,蓝姑姑满脸泪水,只觉以前那个疯疯癫癫的痴傻墨九儿又回来了,不仅她痴傻病回来了,还捡了一身的缺点——好吃懒做。
蓝姑姑怒其不争,声声呜咽,“姑娘呐……你醒醒吧……你这脑子,到底怎么生的呀?”
墨九白她一眼,“我娘生的。”
蓝姑姑望天痛哭:“娘子啊!老奴对不住你。”
墨九做的事,向来出乎人的意料之外。而且,她总能干出一些气死人不偿命,她自己却一本正经的事儿。
从屋子里晃荡出来,她去灶房的火膛里取了一根燃烧着的,原本压着留热水的干柴,把它的火吹旺了,在院子里走来走去,待蓝姑姑与玫儿、灵儿三个人惊慌失措地跑过来问她要干吗时,她严肃地反问她们。
“你说我把南山院点了,萧六郎会来嘛?”
蓝姑姑捂着脸,泪腺越来越发达了。
“使不得啊,我的小祖宗,可使不得。”
墨九瞪她,“你叫我祖宗没得用,得萧六郎叫才好使。”转瞬,她又嘿嘿一笑,歪着头问蓝姑姑,“姑姑智商过硬,可有听说过烽火戏诸侯的故事?”
烽火戏诸侯?蓝姑姑倒是听过话本里的段子,可与她有什么关系?哭笑不得的搓着额头,蓝姑姑一边气得直叹气。
“我快死了。我快被气死了。”
“姑姑死不得。”墨九把柴火塞到她的手上,“你还得负责帮我生火哩。”
一个疯疯癫癫的主子,带着三个无可奈何的奴婢,在那口准备“生腌”萧六郎的坑里又塞了不少干柴,吹吧吹吧,火便熊熊燃烧起来。
可墨九嫌弃柴火太干,烧得太红,没有烽烟起来为她吸引“诸侯”,又从水缸里舀来一瓢冷水泼上去。这样一烧起来,浓烟滚滚……不出片刻工夫,萧府又热闹起来。
有人大喊“走水了”,拎着水桶往这边跑。
有人奔走相告,四处拍门让人逃命。
夫人小姐们从温暖的被窝里起来,衣衫不整的出门察看究竟,便连国公爷萧运长也惊动了……当然,更紧要的事,不多一会,萧乾果然出现在了墨九的小院里。
墨九在那个塞满了柴火的火炕上,架了几圈铁丝圈成的烧烤架,上面串着一片片上了作料的兔肉、鸡肉、鸭肉,还有一些时令的素菜,一入院子,烧烤的香味儿就扑入鼻端,浓香阵阵,骗得萧府众人哭笑不得。
看见萧六郎入屋,墨九把一串兔肉递过去。
“尝尝,我的新式烧烤。”
萧乾凉眸中跳跃着火焰的颜色。
他一瞬不瞬地看着她,“墨、九。”
墨九见他不接,又把烤串收回来,自己美滋滋啃了一口,大抵觉得味道不错,她咂咂嘴,香喷喷地呵一口气,笑看萧乾,并纠正他。
“叫大嫂。”
大半夜的,寂静的府宅里,她闹出这样大的动静,搞得人倾马翻,结果只是在烤肉串吃……而且她生生把他从枢密使府里抓过来,只为了纠正一个称呼。萧乾回头看一眼拎水桶的下人,还有气得身子直抖的老夫人和黑着脸的萧运长,无奈的回头替她善后。
“只是大嫂肚子饿了,都回去睡罢。”
天冷了,老夫人年岁大,身子本来就不好。这样一激,更是脸色青白。可刚入临安,诸事未决,萧二郎已整成那样,她没那么多的精力来收拾墨九——尤其有萧六郎护着的墨九。
一杵拐杖,她领着一帮子女眷离去了。
萧运长给了萧乾一个不轻不重的眼神儿,一言未发,便负着手离去。如今一来,主子们都走了,下人们更是不敢多说什么。
本来墨九闹事也不是一次两次,萧府上上下下都认为一个正常人犯不着与一个半疯癫且被“神仙毁了容”的可怜女子计较。人们临走前,都同情地递给墨九一个“节哀顺变”的眼神儿,然后散去了。
墨九也懒得理任何人,从头到尾只沉浸在她自己的烧烤世界里,抬头看一眼负手立在院中的看她的萧乾,兴致勃勃问他。
“六郎,你那梨觞还有嘛,我都喝完了。”
说罢,只觉天上乌云密布。
那颜色,就像萧六郎那张凉意涔涔的脸。
许久没有人说话,直到她又把一块烤肉塞入肚子,方才听见萧六郎低沉得带了一丝诱惑的醉人嗓音,“为何你做事,从来不肯动动脑子?”
墨九低低“咝”一声,像被烫到了舌头,揉了揉嘴巴,不轻不重地抬头看他。夜下的萧六郎很安静,一身素净的蓝袍,清凉、俊美、不带丝毫情绪,一如与她初见时的萧六郎……他似乎不再是那个瓢泼大雨里手扶着她逃生,把她抱在木板上随波逐流那个萧六郎了。
她声音很低,缓缓问:“可我找不到你。”
萧乾一怔,慢慢闭上眼睛。
墨九又道:“我找不到你,不得让你来找我?”
萧乾似是稳住了情绪,再睁开眼睛时,眸中一片清明之色。墨九似乎并未意识到说的这句话有什么奇怪和别扭,只严肃地给烤兔子身上刷着作料,然后又拎了一串黄酥酥冒着热气的肉串,递到萧乾的面前。
“六郎其实适合穿黑色的袍子,会少一些仙气,可以让人有接近的欲望,而不会像现在这样冷漠……连我这个从天上回来的,都不敢靠近你。等来日娶了玉嘉公主,人家怎么敢上你的床?”
黑色不是会显得更冷漠吗?
她确定不是为了让玉嘉公主更难接近萧六郎?
蓝姑姑与玫儿、灵儿三人面面相觑,思量着她的话,都不太敢细想这姑娘的脑子有没有出问题。只萧乾若无其事地问她,“你叫我来,就为了告诉我这个?”
墨九露出一笑,“当然不。我只是想问你,若你做了驸马,还会像以前那样管我吃喝吗?”
原来为了吃喝。
萧乾突然觉得牙齿有点酸。
可他涵养好,仍旧一动不动,专注地看着她。
墨九也不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对,严肃脸继续问:“你看我这个人,好吃懒做惯了,你若不养我,我怕我会在萧家饿死……我是受不得饿的,总得为肚皮着想,一旦饿狠了,恐怕我会带着雨蛊跑路,到时候你可就寻不着我了。”
萧乾袍角微动,自己却无动静。
只有站在火堆边上的蓝姑姑老泪纵横。
这个疯丫头到底会不会说人话?对付男人哪里是这样的,说了半天,她就没有一句重点,从衣裳扯到吃……最后,她似乎也真的只剩下吃而已。
“时辰不早了,嫂嫂吃饱早些歇了罢。”
果然萧乾对吃的无什么兴趣,这般说罢就要转身。可想到他一走就不好找过来,墨九却不愿这么算了。
她有点生气。想她为了吃点好东西,容易嘛?这个萧六郎害她脸毁了,还说中了“醉红颜”不许与男子亲近,害得她去找东寂的勇气都没了。他到好,成日关心他自己的婚事,也不晓得关心一下她的肚皮,见了面,还对她爱搭不理的。
“萧六郎!我忍不了你呐。”
墨九在他背后低低的喊。
“你回来!”
萧乾眉梢一皱,脚步略缓,还是没有回头。
墨九恼了,“信不信我跳火坑里去?”
她说得很严肃,可“狼来了”的故事太多,萧乾根本就不会信她这样性子的人,真会做这种愚蠢的事。
“我数三声,你若不回头,我真跳了!”
萧乾额头青筋微微一跳,当真不怎么信她。于是他脚步没有停留,还越走越远,眼看他的背影就要消失在院子里,墨九狠狠用嘴撕下一块兔子肉,嚼着嚼着,含糊地喊了一声“三!”
“砰”一声,门被带上了。
“二!”
“一!”
一字出口,只听见“扑”一声,院子里的火堆被重物砸下,火焰往天空一冲,接着院里便响起蓝姑姑与玫儿、灵儿三人异口同声的惊恐吼声。
“姑娘,不要啊!”
这时,院里狂风大作。院子被烧过的烟尘搅得黑影翻飞,一时间如同一座被毁灭的人间地狱,弥漫着烧焦的味儿,火焰阵阵,黑雾层层,染得院内外一片狼藉。而那个已经走出院子的男人,清冷无波的面孔似受到极大的冲击,飞身扑入院中,几乎冲刺般的速度窜入火坑旁边。
“墨九!”
黑尘散去,他的脚步停在坑边,默默抬眸。墨九就坐在檐前的凳子上啃兔肉,“小样儿的,治不了你?”
火堆里浓烟滚滚,火苗高高蹿起。
萧乾见她无碍,铁青的脸色似是缓和不少。
可这样生事的妇人,着实让他生恨。
他一瞬不瞬盯着她,半声都无。
墨九却认真问他:“还肯不肯养我,给句话。”
只是为了吃一口而已,仅仅只为吃——萧乾刚刚变得晴朗的脸,顿时阴云密布。一阵白,一阵青变幻着,南山院的上空突地响起他出离愤怒的声音。
“除了吃,你还晓得什么?”
——
“除了吃,我晓得的事情可多了。”墨九是在第二天早上从梦中醒来,才想起这句话吐槽萧六郎的。昨天晚上的萧六郎太可怕了,她当时吓得兔肉落地,似乎忘了还嘴。
他生气地走了,她却莫名开心。
总算报了“醉红颜”的一箭之仇。
最关键的是,天不亮南山院就有人来收拾整理,把那个火坑填了,地面也用青砖石收拾了。而且来人不仅带了许多瓜果吃食,还说萧使君有交代,天气凉了,大少夫人这边要准备热食,那些生凉的东西,不要再配给她。
不管他多愤怒,多生气,也不会不管她。
这样的认知让墨九越发爱上了“云雨蛊”。
萧六郎对她的好,都是因为云雨蛊,她知道。
起床看着帐顶,她摸着雨蛊附身而入的那一截脖子,来回搓揉着,想着这件事儿,不由暗笑一声。能把萧六郎那个雷打不动的家伙逼得发狂,也是她本事。
昨夜的荒唐事,过去了。
萧府上下见怪不怪,不以为意。
温静姝却拎了一些自己做的小煎饼过来慰问墨九。对此,墨九很感动,让蓝姑姑把昨夜从火坑灰里抢救出来的“烧烤”让玫儿包了一些,给温静姝带回去吃。
两人是妯娌,平常往来不多。
可这般亲切和睦的相处,虽然让人有些疑惑,也挑不出半分毛病。只私下里有人叹,二郎媳妇莫非也被疯病附体,什么人不结交,偏生就爱与南山院那个疯子说话。
温静姝临走之前告诉墨九,昨天晚上的事,仙椿院的老夫人吓得不轻,今日早膳都没有出来吃,是让婆子端回屋的,也只进了半碗稀粥而已。
墨九是个善心人,她很遗憾。
于是,让玫儿拎上剩下的“烧烤”,她也去慰问了老夫人——可她一张红彤彤的脸出现在老夫人的屋子,揭开食盒时,里面又都是一堆黑不溜秋的东西,老夫人看了,病情就加重了。
她老人家还下了狠话,若非招见,不想见到墨九。
“这些人啊,就是不懂享受人生。”
墨九本来不喜问安,只把东西丢给大夫人,就回到了南山院。
这样无聊的日子,墨九闲得生霉。
一天一天过去,她除了照镜子诅咒萧六郎,什么也干不了,偶尔想想东寂的“菊花台”,想念他温柔多情的脸,温暖干躁的手指……但也只能想想。毕竟击西的警告还在耳边,为了这张脸,她不敢冒险。
这样又过几日,已是九月下旬。
墨九的南山院,吃食每日翻着花样,她晓得是萧六郎的交代,可他始终不曾亲自来见她,也不再说起她脸上的“醉红颜”到底还要多久才有消退,整天照镜子,墨九不由浮躁了……算算,还有一个多月,真崩溃。
如此想来想去,她热情似火地给萧六郎写了一封信,让墨灵儿想法子塞入了枢密使府去。
“六郎,近日天色渐冷,你祖宗不幸患上抑郁症,想等六郎一聚,却久候未至,简直欲仙欲死……可否劳烦六郎烧些纸钱、吃食、还有醉红颜的解药来?”
信去了,没有回音。
墨九损了他,原也不抱希望,可第二日,却有人来叩门。蓝姑姑开门看去,不见人影,只有一张短短的信笺夹在门缝里,上面有着萧乾的亲笔回复。
“好好呆着,养膘。”
墨九无奈养着膘,没有等来萧六郎,却等来了宋妍。
楚州别后,这是她第一次见到宋妍。
这个曾经张牙舞爪的小郡主,那日在楚州萧府错伤了温静姝,那活生生的一刀捅的不仅是温静姝的身子,似乎也把这货给捅怕了。
养尊处优的女孩子,十五六岁的年纪,毕竟没有干过真正太坏的事,这些日子,因了那事,宋妍知晓萧家搬到临安了,也没好意思过来窜门露面,便是捅了人,有些抹不开面。
墨九不知哪股妖风把她刮来的。
而且,一刮,就准确地刮到了南山院。
“来得好,我正闲着哩。”墨九满心欢喜地唤她入内,二缺的样子让蓝姑姑三个人很为她发愁。怎会不过短短时日,她就忘了当初宋妍是怎样对她的?那一把捅向温静姝胸口的匕首,原本可是捅她的呀。
宋妍也意外她的热情,微微一愣,这位小郡主东张西望着屋子,见鬼似的盯住墨九,“你撞邪了?”
墨九掐了掐太阳穴,斜睨她一眼,“我这种神仙体质的人,是不屑记恨你们这些凡人的。你这个小姑娘呐,就是想得太多。来来来,坐下再说。”
又一次被她热情地请入屋里,上了茶水,还上了温热好吃的梅子汤,宋妍有些拿捏不准墨九的心思了,眉头都皱紧了,“小寡妇,你疯了?”
墨九一怔,“你才晓得我是疯的?”
宋妍:“……”
墨九上下打量她,眼风不轻不重地一扫,“别这么矫情了,人来了就是客。其实我嘛,挺喜欢你的……就是不晓得,你跑来找我,有没有带点什么礼物?”
宋妍脸色变青,“你想要什么?”
漫不经心一叹,墨九提醒她:“宫中美食什么的,你都不带,怎么好意思来看我?不是我说你,你这为人的礼节上很有问题。如此不坦诚,没诚意,让人怎么与你交朋友嘛。下次别忘了啊。”
劈头盖脸受她一顿教训,让宋妍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慢慢的,她被墨九说得有些抓狂,不由怒而捶桌,“小寡妇,你到底晓不晓事?我是来找你麻烦的!不是叙旧的。”
“晓得啊!”墨九喝一口温热的梅子汤,舒服地叹口气,笑眯眯道:“其实不用你找麻烦,我只要看见你,就觉得很麻烦了。”
宋妍暗吐一口恶气,觉得这疯子不可理喻,又重申一遍,“小寡妇,我很讨厌你,你到底知不知道?”
墨九点头:“当然,不讨厌我,你怎会来?”
宋妍快气疯了,“我讨厌你,你却不怕我?”
墨九一眨不眨地看着她,红彤彤的脸上有几分坦然,有几分担忧,“你脑子没问题嘛?你讨厌我,该你怕我才对呀?而且我估计,你在看见我的脸时,什么气都消了,对不对?”
宋妍一愣,有被她说中的难堪。
这是事实,她讨厌墨九,可墨九那张倾国倾城的脸她是见过的,如今一见变成这般,她真的半丝气都提不起来……甚至有些可怜她。
墨九却不觉得可怜,笑道:“我们之间有多大点事?不就是为了男人嘛。再说,你从小就喜欢萧六郎,想要嫁她,心里有气,我是可以理解的。可小郡主啊,你如今的对手不是我,而是你那个玉嘉皇姊才对,会不会找错发火的对象了?”
宋妍的父亲贤王与玉嘉公主的父亲(当今皇帝)是亲兄弟。贤王是老小,娶的王妃是萧家的女儿。贤王一直是个赋闲亲王,每天醉心诗酒,在朝中不结党,也无仇敌,今上对这个弟弟多有照顾,连带对她的女儿紫妍郡主宋妍,也视若亲生。
可从萧六郎的婚事上看,亲生二字,还是差了很远。宋妍心悦萧乾之事,举朝上下几乎无人不知,她打小就盼着皇帝伯伯能为她指婚萧家,曾经一度也以为萧乾早晚会是她的……没有想到,如今却便宜了皇姊。
她有苦难言,不料被墨九一言说穿。
看着她,宋妍突然有点同病相怜的错觉。
“小寡妇,你也在难过,对不对?”
她问墨九,墨九却有些迷茫。
“我有什么难过的?”
宋妍想她智商低,不由又耐心地解释一句,“我大表哥娶了你,可他生着病,照顾不了你,也与你做不成真正的夫妻。我不信,你会对他死心塌地……反是我六表哥,一表人才,南荣女儿莫不为他倾心,他对你又那样好,你未必不曾动心?他如今要娶我皇姊了,你不难过吗?”
墨九考虑一下,认真点头,“难过。”
宋妍眸中刚露惊喜,就听她又道:“就怕这孩子娶了媳妇儿忘了祖宗,往后不孝顺我。”
宋妍:“……”
把个小郡主气得胸口起伏不定,墨九却很淡然,她把梅子汤往宋妍面前递了递,“趁着热的,赶紧吃。这东西,就得吃个爽口。”
宋妍眼睛睁大,一副要昏迷过去的样子。墨九扫一眼她,又摇头,“放心吧,我平生阅男无数,对萧六郎也不可能看走眼。他是不会喜欢你那个强势霸道的玉嘉皇姊的,至于你嘛……若是肯好好孝顺我,隔三差五的带点宫廷玉酿来,我或可教你几招,让他喜欢上你也有可能?”
为了吃,她毫不犹豫把萧六郎卖了。
宋妍先是一喜,尔后又是一惊,“你所言当真?”
墨九点头,“当真啊。对付萧六郎,我有的是法子……只要你带的东西够好,就不要发愁了。”
宋妍瞟她的目光有点小心翼翼,还回头左右看了看,方才凑近脑袋,压低嗓子问,“我是说你阅男无数,果然是真?”
问起这个,宋妍先红了脸。墨九一愣,看着她,突然发现这个嚣张跋扈的小郡主,也不过只是个小丫头而已。
无奈一叹,她笑,“那是自然。”没吃过猪肉,难道还没见过猪走路?上辈子她活到二十几岁,能没有见过光屁屁的男子么?资讯发达的时代,想看什么都不难。
可宋妍对她,却多了同情。
“墨九,你好可怜。”
墨九横眼瞪她,“我何来可怜?”
宋妍唏嘘道:“原本就是寡妇了,嫁了几个男人,受了恁多委屈,结果……这一嫁,看上去风光,可我大表哥卧床不起,你生得这么……”想说她好看,但宋妍看见她红色的脸,又不忍打击她,把话咽了下去,“你这么好,却落得这样命运,真是不易。”
墨九含笑点头,难得辩解。
身为皇族中人,会生出这般感叹,这小郡主也不容易。如此一来,对这个姑娘,墨九确实没了往日的仇怨。可她没想到,宋妍却突地又吐出一句重,“小寡妇,不如我们义结金兰吧?”
墨九“噗”一声,吐了一桌的梅子汤。
“……我怕是高攀不起。”
“我准你高攀。”宋妍认真起来,特别认真,“我认为,你现在够资格做我金兰姐妹了……我以前早就听说过,你会做大鸟在天上飞,还会做好多吃的,又生得那样美,六表弟也心悦于你,所以我才嫉妒你,才那样不待见你,如今你的脸都毁了……那些烦恼就都不存在了。”
墨九摸摸自己的脸,“那我不是得感谢这张毁了的脸?”
宋妍一愣,“真毁了啊?”
墨九摇头,“说不定哪天又好了。”
宋妍默了默,“那等真毁了我们再结拜吧,若不然那天你脸好了,我怕我会忍不住嫉妒,在上面划上几刀。”
这回换墨九无语:“……这也太直白了。”
宋妍挑了挑眉梢,不以为意,“你那张脸若真的毁了,确实有点可惜。不说别的,就凭那容色,如果你生成皇室公主,什么好处也轮不到玉嘉了。”
墨九再次摇头,“傻孩子!我若生在皇室……那玉嘉公主根本就没法从她娘肚皮里爬出来。”
宋妍眼一瞪,重重捶桌,哈哈大笑。
“小寡妇,就凭这话,我一定要与你义结金兰。”
墨九道:“那你先回去求神拜佛,等我毁容罢。”
说罢她唤了蓝姑姑进来,让她把宋妍撵出去了。宋妍那货喊了几句,就无奈离开,去找宋骜了。
今儿她是随了宋骜来萧府的,宋骜与萧乾在一处叙话,嫌她碍事,就把她撵出来了,她无聊之极,这才想找小寡妇的不痛快。
没有想到,义结金兰不成,又被墨九撵走。
——
墨九原以为宋妍的到来只是一个小插曲,没想到不过三日,这事就有了后续,而且还闹得很大。
宋妍原本与玉嘉公主关系尚可,而且墨九觉得,她除了脑子少生了点,一切都好,当时她提醒宋妍那一句,也是人人都看得明白的东西,根本不想,宋妍这货回去,就与玉嘉公主闹上了。
宋妍有些功夫底子,半夜里,她偷偷潜入宫中,在玉嘉公主的卧室放了一把火,火烧得很大,她干得也非常痛快,听说玉嘉公主的裙子都被烧掉了半裾,吓得魂飞魄散。
从此姐妹之情,也算玩完了。
不过,这个皇室姐妹为抢萧六郎放火烧宫的事,一度成为了临安城的热点话题,自然,也惊动了皇帝与贤王。
这两人明面上是君臣,可却是一母同胞的兄弟,换到平常人家,两个人的女儿为抢一个男人打仗,做父亲的也头痛。
但毕竟宋妍放火在先,她是郡主,玉嘉是公主,皇帝的亲生女儿……论起君臣,论起亲疏,贤王总是输了一头。当日,他跪伏在殿前,痛斥自己教女不严,抢着要替宋妍受过,期间又论及过世的父母双亲,皇帝叹了又叹,到底没闹出大事,也不好过多责备,只勒令宋妍在府中反省作罢。
皇室女儿为萧六郎同室操戈的事,原本与墨九没什么干系。可也不晓得为什么,宋妍是从她这里回去才发疯的,而且她的身世,还有她与谢丙生、萧乾、尚雅、墨妄等人前前后后发生的事情……甚至还常被“神仙”请去喝茶的事儿,就一点一点传入了皇帝的耳朵。
“这个墨氏不简单呐。”
皇帝在宫里这样评论了一句,消息不胫而走,墨氏的传奇就奇怪的被人传扬开了。要知道,自古被帝王称讼并非什么好事,多少热乎乎的眼刀子都会平白冲她来。
好在墨九心宽。
成天吃吃睡睡,在南山院养膘。
这几日,她抽空间墨灵儿请来墨妄,与他见了几回,也看见了墨妄受她之托做好的洛阳铲和防毒面具。两个人在这件事上,有共同的话题,谈了一些不足之处,又谈及了改进,然后,墨九不知哪股筋抽了,想起了武侠小说里的“暴雨梨花针”——她说自己危险,需要神器护体。
小说里吹得很悬。
但墨九觉得这东西并非不可行。借助机械运转之力,完成小范围的攻击是完全可以办至的。于是,为了研究暴雨梨花针的可行性,她顾不得脸红脖子红,常让墨妄三更半夜偷偷来南山院“私会”,谈八卦墓,谈暴雨梨花针,生活添了乐子,根本就没时间想那些繁杂俗事。
对此,墨妄感叹,“你还真了不起。”
“别夸我,我会骄傲。”墨九眼角一瞟,认真看着墨妄做出的暴雨梨花针稚形,对准一扇门比划一下,突地又问:“你说千字引中,真有武器图谱吗?”
墨妄眼一眯,不置可否。
瞥他一眼,墨九把“暴雨梨花针收”稚形收回,在掌心轻轻敲击着,“我好奇那些制作方法,对武器本身其实不感兴趣……师兄,我若说见过比那先进百倍千倍的武器,你可信?”
这个事墨妄真没法信。
在床弩都没有的冷兵器时代,能够比千字引所载,墨家祖上几代人研制的武器先进千倍百倍的东西如果真存于世……这个世代,早就不太平了。
墨九漫不经心打量他,晓得他不信,也不多解释,只笑道:“但愿千字引不会让我失望……若不然,我这人生岂非寂寞如雪?”
想到她在萧家的日子,墨妄一叹,似乎欲言又止,“你本是墨家钜子,此处……你若想抽身,我可带你回神农山。”
最近为何人人都想带她离开?墨九懒洋洋瞄他,“墨家钜子一出,千字引就有了希望……所以,墨家钜子,如今是个香饽饽对不对?”
墨妄眉一皱,“算是。”
“所以啊,我还是做平常人好。”墨九低头,嘲弄地笑,“人欲无穷,当人不再是人……那真真儿可怕哩。这钜子,谁乐意谁干去。”
她说话向来简单直接。
可每一个字,却都是道理,还有一种残酷的冷静。冷静得似乎她早已看透了世人为名为利的狰狞……她本身却只有最低等的要求——吃。
“大智若愚,便是你了。”
墨九始终觉得,不是她有智慧,而是这世上看不穿的人太多。要求太多,所以过得太累。如此一想,她便日行一善,从萧府做起,改良这些人不健康的思想——每天她用各种稀奇古怪的玩耍,轮番骚扰萧府里的上下,尤其对老夫人“孝顺”非常。
如此没几天,不仅老夫人病重了。
大夫人与二夫人、三夫人都称病“卧床不起”,再也不敢胡乱收她的东西——就怕一不小心跳出一只蟑螂或老鼠,坏了一天的好心情。
这样一晃,九月过去了。
十月风凉,萧府也清净了不少。
墨九这些日子没见萧六郎,也没去找东寂,她在静静等待“醉红颜”的颜色散去,再美美出现在东寂的面前,与他来个以食会友,顺便收了那套宅子,让沈加载把她娘给弄到临安来。
可这些事儿还没有来得及办,十月的第一天,旁的俗事就找上她了。
楚州水患得治,天下太平,皇帝于宫中设宴,犒劳臣子,还大宴内外命妇。南荣朝廷有银子,宫宴规格向来极高,但这回意外的是,请的萧家人尤其多。有人猜测,在这次宫宴,陛下有可能为玉嘉公主指婚。
墨九不关心这个,只是没想到,皇帝不仅邀请了老夫人与国公夫人,居然还特地让她们携她这个徒有虚名的“大少夫人”一道赴宴。
“这是欺我没有夫君撑腰啊。”墨九感慨。
“姑娘,这可怎么办?”蓝姑姑看着她红得醉人的脸,泪流满面,“你这般容色,去那宫宴之上,不是被人笑话吗?我们找萧使君想想法子……”
墨九瞪她一眼,拿来铜镜。
镜子里的女子,精致的五官,因了那过度泛红的肤色,无半分质感,除了一双眸子还算灵动美丽,几乎找不出半分优点。
她满意地笑了,“白吃白喝的事,我怎能不去?”
蓝姑姑怒其不争,“你这性子,若惊了圣驾,或惹出旁的祸事,便是神仙来了,都救不得你了。”
墨九瞄她一眼,“出息,惊了圣驾又如何,那也是皇帝主动让我去惊的。你再这样胆小,出去莫说认识我。”
蓝姑姑捂脸,突然有些怀疑以前那个墨九儿了,“姑娘,你确定你还是以前的自己吗?”
“不是。”
“那你是……?”
“你不晓得这天上有神仙吗?”
“……”
“我其实是王母娘娘的女儿,下凡受劫的。”
“……”
“不过偷吃一个蟠桃而已。”
“……是不是等你一统江湖之日,就升天了?”
“不。我若天天有梨觞喝,天天都能升天。”
墨九与蓝姑姑严肃的对话,一字不落地传出了院落,院外的冷风之中,一个身着黑衣锦缎袍子,身披一袭银红披风的男子停在落叶之上,眼眯微阖着,没有动弹。
薛昉看着他,“使君,我去叫门。”
“不必。”萧乾的脚,慢慢挪动,从他原本的方向挪向了另外一个院门——那里是萧大郎的居处。
他声音低沉带笑,“走吧。”
“哦。”
于是,薛昉换了一个石阶去叩门。
墨九的院子里,欢声笑语不断,那个偷吃蟠桃的段子,被她改了无数个版本流传,她似乎也从来不腻,剧情一天翻一个花样。可萧乾听着,一张谪仙般俊美的脸上,却隐隐有一丝笑意。
那是薛昉很少在他脸上见到的。
似乎只有在墨九这儿,他家使君才会怒、会笑、会抓狂,会恼怒……更诡异的是,不过因为墨九说他其实适合穿黑色的袍子,枢密使府里其他颜色的衣裳就统统被他打入了冷宫。
薛昉入了萧大郎的院子,等萧乾入屋去了,站在院子里守着,不由感叹,“大少夫人要去官家的宫宴,这次完了。”
背后,击西钻了出来,兰花指翘得高高,也紧张不已,“薛郎说得好有道理,击西也有些怕怕哩。”
“阿弥陀佛!”闯北也钻了出来:“蠢货,你没看主上都笑了?”
击西奇怪道:“主上笑了又如何?”
闯北摇了摇头,斜歪歪看他,“你慧根不足,老衲实在难以渡化你——还是回去洗干净臀儿,慢慢省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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