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诩掐了一截黄瓜藤蔓,弯弯曲曲的,碧绿如玉,回屋找了一本书翻开,然后夹了进去,准备带走做个念想。心下轻叹,当时情况危急替她扎了银针,就没想过会有好结局,她能替自己争取到活命,让自己远走他乡,已经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小葫芦还沉浸去办差的喜悦里,兴奋道:“师傅,没想到咱们还有去外省办差的机会,我也跟着师傅沾光,能出去见识见识江南风光,真是比在宫里头当差强多了。”
王诩原本一直低垂眼帘的,忽地目光明亮,“宫里?!”
他的心思飞快转动起来。
“是啊。”小葫芦还在说道:“以前在宫里当差的时候,整天战战兢兢的,生怕说错一句话,走错一步路,王府里面到底还是要松泛一些。再说了,王妃待师傅又客气,我跟着有了好日子过……”
不等他说完,王诩就已经猛地站了起来。
小葫芦赶紧拿起包袱,“师傅等等我,这么急,现在就走吗?”
“你呆着。”王诩的思量在心里计较了一番,不到最后一步,自己都是不愿意离开她的,哪怕以后不能见面,能帮上她一点什么也是好的。几乎没有为难,他便很快做了决定,“我要进宫一趟。”
小葫芦还没有反应过来,点点头,“好。”
王诩沐浴换洗一番,收拾的清清爽爽才带着腰牌进宫,然后等了不太久,便见到了皇帝,上前行礼,“奴才给皇上请安了。”
“老六回来了?”皇帝问道。
“回皇上。”王诩和以前在御前当差一样从容镇定,面含微笑,“路上风雪大,王爷和王妃的马车走不快,所以让奴才先回王府报个平安。”
皇帝颔首,“今年的雪是有点大。”又问:“听说老六病了,所以耽搁了一段时间。”
“奴才正要跟皇上回禀这件事。”王诩往周围看了一圈儿。
总管太监蔡良当即挥手,让小太监退了下去。
王诩却冲着他笑。
蔡良一怔,继而笑着摇头,也退了出去。
当奴才的首先要记得,什么该听,什么不该听,又是听得越多死得越快,王诩一向是个冷静的人,他让自己回避自然有他的深意。说不得,是端亲王生病里面另外有什么故事,啧啧,还是赶紧躲远一点儿。
皇帝见这架势心情便有点不好,等人走了,问道:“出什么事了?”
王诩便将伊勒莫的事说了,只是含混略去萧铎为凤鸾吸蛇毒的事,----皇子为了王妃不顾性命,皇帝听了,多半会觉得儿子太重女色,不够理智。就连萧铎也是不会说的,当时听她说,打算以毒蛇咬伤两人回报,所以便顺势为之。
“竟然还有这种事?!”皇帝往桌上重重一拍,怒道:“混帐!霍连的那些野蛮子居然敢觊觎中原王妃,还敢投放毒蛇!朕看他们是不想和谈了。”
“皇上息怒。”王诩劝了几句,“那伊勒莫后来骑马摔伤了,霍连王妃也被废黜了位分,至于详细的,想必端亲王殿下还有另有安排。”
皇帝想起六皇子那执着隐忍的性子,倒是笑了,“也对,老六不会轻易罢休的。”
王诩陪着笑了笑,然后忽地跪了下去,“皇上,奴才还有一个请求。”
“请求?”
“奴才想重新回到御前当差。”
“何故?”皇帝的笑容微淡,奴才最要紧的是听话,太有想法可不喜欢,“难道你在端亲王府呆着不自在?非得往宫里凑?”
“是有缘故。”王诩低垂眼帘,“当时因为王爷和王妃都中了毒,随行太医又只带了一个,情况紧急,需要给王爷和王妃同时拔毒,人手便不够了。况且太医虽然年纪不大也是男人,给王妃拔毒不合适。”尽力强调自己不算男人的事,“所以,王妃的毒是奴才下得针拔出的。”
皇帝听了,没觉得有什么不妥,“那又如何?”
“这个……”王诩看起来平静,其实手心里早就已经生出一层薄汗,“王爷和王妃鹣鲽情深,感情深厚,特别是王爷待王妃爱若珍宝,所以……,为王妃拔毒的事,奴才还是有些做法不妥。”
他重重的磕了一个头,“王妃身边少了奴才,自有更好更妥帖的奴才服侍,但若是因为奴才留下,影响了王爷和王妃的感情,那便是奴才的罪过了。”轻轻咬牙,“请皇上怜悯奴才的为难,让奴才重新回御前当差罢。”
皇帝先是听得愣住,继而失笑,“你是说,老六跟你一个太监吃醋?”不由越想越乐起来,“这也值当吃醋?宫里的太监,还有服侍嫔妃日常穿衣的,平时搀扶走路,梳个头之类的更是少不了,朕要是为这个吃醋,岂不是要淹到醋海里面去了?既然当时事从权宜,你又不是男人,老六也太小心眼儿了。”
王诩赶忙“咚咚”磕头,“皇上,奴才没有诽谤端亲王的意思。奴才……,奴才就是胆子小,怕事儿,想重新回到皇上身边当差。”
皇帝笑道:“老六难道还能为这个杀了你?你可是御前的人。”
王诩心下苦笑,萧铎固然不方便光明正大的杀了自己,但是要一个奴才出意外还不容易吗?生病了,摔伤了,或者像那天那样,有人误伤了自己,等自己死后,还可以给自己报一个尽忠主子的好名声。
但是这些就更不能说了,再次恳求,“让王爷和王妃因为奴才起了嫌隙,那就不是在帮王妃,而是害她了,所以请皇上让奴才重新会御前当差。”
皇帝不知道经历了多少风风雨雨,见他吓得这副屁滚尿流的样子,心思一动,便有了猜疑,问道:“你这次提前回来只是报平安?”
王诩伏低回道:“王爷让奴才去南边采办年货。”
皇帝听了这个便不笑了,而是微微皱眉,看来老六的确是对王诩起了嫌隙,所谓采办年货是个借口,不过是想打发的远远儿的罢了。
王诩又道:“从前皇上派奴才服侍王妃时候,她还是侧妃,身边风浪重重,所以让奴才看顾。现如今,王妃已经是端亲王府的主母,王爷又爱重她,实在是不需要奴才多事了。”
“好了。”皇帝听得有点不耐烦,“看看你这没出息吓破胆子的样子!”王诩的话的确有道理,以前是派他去,是为了防止废王妃穆氏难为凤氏,现在凤氏已经是王妃,且萧铎又嫌弃王诩,再留下也没有什么用处了。
“皇上……”
“滚下去。”皇帝挥手道:“明儿早上过来当差。”
王诩的一颗心总算落了地,这句话,大概是他从皇帝嘴里听过最美妙的话了。当即磕了几个头,深知皇帝的脾气,没敢再罗里啰嗦耽误事儿,悄无声息退下了。
几天后,凤鸾和萧铎顺利回到京城。
第一件事就是去凤家,接孩子,几个月不见,两个孩子都是一见面,就亲热的扑了上来。昊哥儿还好,只是满嘴的说,“父王、母妃,我好想你们。”婥姐儿则是嘟起了小嘴巴,“你们出去玩儿,又不带上我和哥哥。”
孩子天天看着不觉得长得快,分开几个月,凤鸾觉得一双儿女都长高了,也变得更懂事了,不由笑道:“你们两个,有没有淘气让外祖母头疼?”
“没有,没有。”昊哥儿的眼珠乌溜溜的,脆生生道:“母妃,我还跟三舅舅学了拳脚功夫。”他拍了拍胸脯,稚气道:“三舅舅说等我学好了,以后就可以保护母妃了。”
凤鸾鼻子一酸,“好。”
“还要保护我。”婥姐儿加了一句,旁边的丫头都笑了起来。
“好了。”甄氏一手拉了一个孩子,“你们两个先去旁边玩儿,让他们歇歇,刚回来正累得慌呢。”一面招呼女儿女婿进门,“听说你们今儿会到,我就猜着你们会先过来接孩子,已经让人准备好了饭菜。”
凤鸾挽着母亲的胳膊进去了。
母女俩分别许久,自然有体己话要说,一起进了里屋。
萧铎微微含笑坐在外面,一点神色都不露,强忍了视线不清的烦躁,只是拉了儿女们在身边,“父王给你们带了礼物。”让人拿了小东西进来,给昊哥儿的是一并小小的弯刀,怕伤着他,让人把刀鞘封住了。给婥姐儿的一套霍连的首饰,她还太小戴不了,不过叮叮当当的,很快就吸引了她的兴趣。
“好看,父王我喜欢。”
“我也喜欢。”
两个孩子们纯真无邪的笑容,甜美干净,让人心情平和下来。
萧铎烦躁的心,总算有了一丝安稳和宁静。
而里面,甄氏正在询问女儿,“怎么样?你和王爷这次出去以后,两人关系有没有和好一些?”她还记着上次萧铎欺骗女儿的事,“他骗了你,吓唬你,事后有没有给你道歉。”
凤鸾想到去往霍连的一系列事情,轻声叹息,千言万语不知道从何说起,萧铎的疑心和试探,自己的不满和挣扎,这些都还只是两个人之间的事。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把王诩牵扯进来。
罢了,就让他在江南安安静静的生活吧。
“怎么了?”甄氏不理解,“王爷千方百计要带你一起去霍连,不就是为了向你赔礼道歉的吗?难道他当面一套,背面一套,出去以后还给你气受了?”
“没有。”凤鸾摇摇头,掠过了王诩夹在中的事没说,只道:“我在霍连除了一点意外,被毒蛇咬伤,是王爷亲自为了吸了毒,而且还害得他也晕了过去,大病一场。”
自己两辈子,都注定和这个男人纠缠不清了。
“王爷为你吸了蛇毒?!”甄氏十分震惊,“他……,这是疯了吗?那么多的奴才丫头他不用,非得自己……”话音一顿,就是萧铎亲身上阵,才说明他心里爱重女儿,为了她连性命都不顾啊。
既然如此,那就没什么好问的了。
“你们俩和好就好。”甄氏露出微笑,又感慨,“罢了,先头我也恼火萧铎他那样试探你,可是这人一辈子总是难免会犯错的,坎坎坷坷少不了几个,过去就过去了,总揪着不放那是自讨没趣儿。”反倒劝解女儿,“你若是原谅了王爷,那就要做的洒脱大方一些,往后不可一吵架就再提起,否则只会真的伤了彼此和气。”
提起?凤鸾想,大概自己这辈子都不会提起了。
不提起的话,王诩还能在江南平平安安养老,提起话头,让萧铎再次想起王诩,肯定不会有什么好事儿,何苦呢?大家各自安好便是。
“你有心事?”甄氏问道。
“没……”凤鸾不想再说了,只是眷恋的扑到母亲怀里,感受她身上特有的芳香和温柔,静静闭着眼睛,“就是累了。”她笑笑,“想在母亲面前撒个娇儿。”
甄氏以为她是为男女感情心伤,想来就算女儿跟萧铎和好了,但其中肯定不会是一帆风顺的,曲曲折折,只怕她自己也不愿意说。因而只是搂着她轻轻拍,“没事,心烦的时候啊,来母亲这里说说话就好了。”
等她抱够了,让她躺在床上好好睡一觉。
然后去了外面,招呼萧铎和孩子们吃饭。用完饭,依旧回来在里面陪着女儿,等她睡醒,让人煮了一碗鸡汤面条,热腾腾的,一白二香,上面还撒了翠绿葱花。因随意说闲篇,说到上次的胭脂萝卜,“我让人用酸水腌了,加了糖,又酸又甜脆脆的,十分爽口。”
凤鸾吃到嘴里的鸡汤面条,便有点没滋味儿。
胭脂萝卜?想起当时两人一起种萝卜,那种简单快乐,再想起丢下的几茬小黄瓜和豆荚,真是……,可惜了。
然而回了王府,没多会高进忠便进来送消息,“王诩回御前当差去了。”
凤鸾一脸意外吃惊之色。
萧铎则是冷笑,“好,很好!”他阴恻恻道:“本王放他一马,他居然敢当面一套背面一套,学会耍花枪了!”
凤鸾默默无语。
王诩居然又回御前当差了?这个主意,还真是挺厉害的。
若是萧铎不能登基,一辈子都只是端亲王的话,很可能真的拿王诩没办法,然而一旦萧铎做了皇帝,----想起以前被一个太监这么耍了一手,只怕第一个就要杀了他,到时候自己也是劝不住的。
哎,王诩他……,怎么就如此固执呢。
因为这个,凤鸾再也没有提起花房里面种的菜蔬。并且打定主意,从今以后,不要在萧铎面前提起王诩的任何事,为了王诩着想,就当从来没有认识他罢。
天气越来越冷,雪花越来越大,窗外一片洁白晶莹的银装世界。
萧铎掀了厚厚的棉布门帘,进门搓了搓手,然后先端起热茶喝了一盏,“今年的雪比去年的还要大,瑞雪兆丰年。”在旁边坐下,看了看窗台上的梅花,“这红梅看得挺不错的,雪越大,梅花开得越好。”
“是呢。”凤鸾微笑道:“王爷喜欢,我让人折一瓶子放梧竹幽居。”
经历了那么多的恩恩怨怨,曲折是非,虽然误会都已经解开了,但是要两人和以前一样亲密无间,暂时不可能。不过好在彼此都有心营造一种和谐氛围。所以比起之前的相敬如冰,还是好得多,都是客客气气的,至少能够达到举案齐眉的水准。
“天冷。”萧铎说道:“你平时多看看书,陪陪孩子,针线活计就不要做了。”
“嗯。”凤鸾给他续了茶,“暖暖胃。”
萧铎端起茶放在手里,却不急着喝,而是转头看向外面飘飘絮絮的白雪,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表情很是漂浮。
凤鸾觉得他最近总是喜欢出神,喜欢发呆,而且……,好像做什么都慢了半拍,不似以前雷厉风行的性子了。然而细细观察,又没有发觉有别的不一样,或许因为彼此之间的气氛不好,所以他才变得寡言少语?但,好像又不对。
“你腿上的伤好些没有?”萧铎回头问道。
“好多了。”凤鸾回道:“腿上已经结了疤,太医看了,说是等疤脱落就差不多,然后嘱咐了一些饮食避忌,调养一段时间就好了。”因为他关心自己,不免也问起他,“王爷那次晕倒以后,没有别的症状罢?”
她只是随口一问,在她看来,萧铎身体强健应该早就好了。
然而萧铎却有一瞬的迟疑,“嗯,没事。”似乎不想再谈这件事,转而道:“这几月来,咱们不在京城,支持成亲王为储君的呼声还是很高。”
凤鸾的心思果然被转移,“皇上不是驳回了吗?”
“人心难驳回。”萧铎勾起嘴角一笑,他才下朝,身上还穿着四爪龙的朝服,狰狞的龙身和龙爪,衬得他笑容深刻,“只要皇上一天在位,储君一天不定,外面就会一天不平静。”
自己还要再推波助澜一下,让他爬得越高,跌得越惨。
新年进宫拜祭,仪式完毕后,凤鸾去了景合宫陪婆婆说话。
“怎么不见穆侧妃?”蒋恭嫔问道。
凤鸾回道:“刚好她身子不太舒服,就没来。”
蒋恭嫔身上有着专挑儿媳不是的习惯,闻言当即不悦,“大过年的,也不知道保重养好身体,再说了,听着就叫人觉得晦气。”又是嘀咕,“还想着她进宫来了,跟她说说贤姐儿的婚事。”
凤鸾心下明白,婆婆习惯的把贤姐儿的婚事,和穆家的人联系起来,说白了,还是没把自己当做正经儿媳罢了。
因而淡淡一笑,“小穆氏来不来都没有关系,她虽然负责照看贤姐儿他们,可是婚事还得由我来做主,再者贤姐儿是要嫁去卫家。”看向升平公主,“有什么琐碎,我和升平商议着来就是。”
蒋恭嫔闻言一怔,有点气噎,“也对。”
其实她倒不是真的多么关心贤姐儿,不过是摆摆婆婆款儿,摆摆祖母的架子,没想到一张嘴说错了话,自个儿也觉得不太好意思。于是咳了咳,看向女儿,“听说卫家准备下聘礼了?预算多少?”
升平公主知道母亲是闲的,问着玩儿,也就敷衍回道:“不清楚,到底是长房那边的事儿,听说大概是一万二的标准罢。”
“不少了。”蒋恭嫔道:“当年你这个公主下嫁的时候,不过翻了一番。”然后叮嘱凤鸾,“卫家给多少聘礼,你就比着例子回多少嫁妆,不可少了,但也不可大手大脚的不当回事儿。”
凤鸾听她貌似关心自己,实则替儿子心疼银子的口气,不由好笑,脸上还不便带出来,只做听话模样,“是,儿媳记下了。”
升平公主问道:“吉日你们挑选好了没有?”
凤鸾道:“之前正在商议的,因为我和王爷去了霍连一段日子,耽搁了。但总得等贤姐儿守满了三年孝期,出了服往后,算算日子,明年春天以后都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