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台那一晚之后,肖明月几天都没有睡好觉。
他清楚地记得那个看不清脸的人在最后对他说的那句话,你快死了,你快死了。
毫无起伏的声调,不容置疑的语气,明明听上去就像个毫无根据的无稽之谈,但不知道为何触及了肖明月内心最深处的恐惧。
那个人说的是真的……自己真的快死了?我死了,那就什么都没了啊……
眼神麻木地看着宿舍的床板,脸色惨白的肖明月呆呆地这般想着,就觉得内心里一阵寒凉。
“喂,肖明月,你好点没?要不要喝水?”
坐在书桌边看着书,抬头见躺在床上的肖明月已经整整一个小时没有动弹过,杜茯苓忍不住开口问了一句。可是这一开口,他心里就有些后悔,因为肖明月立刻用看着一双臭袜子的眼神瞪着他说,
“关你什么事!”
“哦哦好好好,我错了我错了……”
挑着眉做了个嘴拉拉链的动作,杜茯苓一脸无奈地转过身继续看书,可是看了一半,他又忍不住回过头道,
“你真的没有哪里不舒服吗?我看你的脸色难看死了……”
“你说谁死了!你什么意思!”
被那个他一直在恐惧着字眼吓得一下子从床上坐起来,肖明月哆嗦着手指着杜茯苓,而杜茯苓见状只是无辜地眨眨眼,接着噗嗤一声耻笑了起来。
“喂喂别那么激动啊,你怎么回事……前几天晚上冲我大喊大叫的气势去哪儿了?什么事把你吓成这样啊?”
“……”
闻言沉默了下来,自从那晚之后和宿舍里的另外两个人的关系莫名改善了一些的肖明月抿了抿唇,心底是有些不甘和不悦,但是望着杜茯苓这欠揍的家伙一脸诚恳地看着自己,他顿了顿,小声道,
“如果……我是说如果……你知道你自己快死了……你会去做什么?”
“啊?”
一听这话就愣了一下,杜茯苓没想到极端现实主义者肖明月居然也会思考这么不着边的问题,于是他沉吟了一下,接着若有所思地道,
“曾经有一段时间啊,我很接近死亡……每天,我都在想自己这样的人究竟能活多久。那个时候我什么都没有了,只有这条命,所以就显得很珍贵……我很想活下去啊,谁都不想就那么死了……但是没办法,我的身体状况预示着我只能等死,而那时候,我唯一想做的事,就是用我余下的命去为其他人做点什么……我不是和你说过嘛,我住在福利院里嘛……我去那里的第一天晚上,一个小女孩就差点因为发热引起的肺炎差点出事。那边的护工下班了,没有任何人去帮帮她……但还好,最后我帮上忙了……那是我第一次帮助了别人……恩,后来我就想其他的不管,就尽力去做点好事吧,活在当下嘛……”
说完最后一句,杜茯苓立马像个小痞子似的笑了起来,肖明月最讨厌他这幅嘴脸,见状只是撇了撇嘴,满眼不屑道,
“滥好人。”
“是呀,所以我这不来普渡你了吗?肖明月,今天下午又是探视日了,你对你妈也稍微尊重点……我是个外人没有话语权,但那是你亲妈,你摸着你的良心想想,你忍心对这么个一把年纪的女人说那么重的话嘛?好吧……别瞪我,我就是多嘴了一句,子欲养而亲不在这句话你总知道吧……好好珍惜吧,白眼狼,别等什么都没了,你再后悔。”
说完这句,杜茯苓就伸了个懒腰,拿着自己抽屉里的饭盒出了宿舍。今天原本柏子仁答应了他会回学校报道的,可是等到现在却还没有人影,心里明白忙碌的阎王大人估计又被什么给拖住了手脚,杜茯苓挺烦恼地叹了口气,望着还坐在宿舍里发呆的肖明月,接着便下了楼。
而就在他离开后,肖明月也没太多好过,杜茯苓这人的理论他从来不屑一顾,不过这一次,他难得的听进去了一些。
他想起了自己的那个贫穷的家乡,想起了他羞于承认的父母,想起了前几天母亲打给自己的那个电话。
“月月……月月……妈妈和你爸爸在市里找了个工作,是给人家大楼擦玻璃的。这工作挣得多,我和你爸爸两个人一块干,肯定能把你的大学学费挣到……前几天的事,你别生我们的气了……妈妈周三就去看你,你想吃些什么……”
当时的肖明月什么也没回答,一方面他在惊讶自己那老实本分的父母居然会愿意做出这样的改变,而另一方面他却有些自己也说不出来的复杂。
而这种彷徨复杂的情绪伴随着肖明月一直到了下午,他没有吃午饭,看了下时间便径直去了每个礼拜和自己的母亲约好的那个学校后操场。
就在去的路上,他偶然撞见了一个人,一个从背影上看,和那天晚上救了他的人一模一样的人。
他先是有些恐惧,而后又升起了狂喜。他想要上去看看那个人的脸,但是在听到那个人对面前的那两个孩子说话的声音后,肖明月的脑子里却迅速地闪过了一个对他来说已经有些陌生的人名。
“你是……那个柏子仁?”
试探性地开了口,听到声音的黑衣少年立马转过脸来,一张苍白冷肃的脸看上去挺酷的,戴着副眼镜的样子比之前增添了几分锐利,预想中因为毁容而不堪入目的脸也没有出现,见状的肖明月挺惊讶地张了张嘴,还没来得及再开口,柏子仁身边两个看上去不知道哪里不对劲,但就是觉得怪怪的娃娃就一跳一跳地跑到肖明月的面前,掐着小嗓子嫩生生地道,
“呀,呀,呀你是杜,茯苓咩!”
“杜,茯,苓!杜,茯苓!”
被这两个大白天听见都能吓出一后背冷汗的声音弄得愣了一下,肖明月狐疑地低头看了看那两个娃娃,刚要回答,面前的柏子仁就一手一个毫不费力地把两个娃娃扯到了自己的身后。
“杜茯苓在宿舍吗?”
“哦……哦,在,在睡觉……”
结结巴巴地回了一句,肖明月总觉得这样的柏子仁让他有些紧张,他想要开口问问那天晚上是不是柏子仁救了他自己,又是不是他说了自己快死了的那句话,可是得到自己答案的柏子仁却只是冷冷地点了点头,接着便拉着那两个娃娃的手和肖明月擦肩而过,直接走远了。
而就在和柏子仁分开后,心绪不宁的肖明月便兀自去了那个每周他都会去的小树林边上等着。
平时早早地就会等在那里的母亲今天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一直等到两点都没有出现,肖明月越等越不耐烦,心里一方面还在因为刚刚的事而烦躁着,另一方面却开始有些隐约的担心。
“肖明月!肖明月!”
赵春生的声音骤然在耳边响起,打断了肖明月的沉思,他惊讶地看着不知道怎么会找到这里的赵春生,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到赵春生气喘吁吁地站在他面前道,
“徐老师……徐老师让我来找你……我找了半天……你爸妈出事了……”
……
厄运来的如此的突然,还在为自己的生死而担忧着的肖明月最先等来的不是自己的死亡,却是父母在给大楼擦洗的时候双双发生意外,从楼上摔下来正在抢救的消息。
“肖明月,你控制住情绪……这种事发生了我们也无能为力,老师马上就陪你去医院……在结果没有出来之前,你一定要……”
徐云语重心长的声音没有说完,肖明月失控般的在一办公室的老师的面前大哭了起来,他的眼睛一片血红,脑子里乱糟糟的,充斥着他自己都不敢相信的伤心。
他以为他很讨厌自己的父母,他以为他早就是没良心的白眼狼了,可是在听到父母生死未卜的消息时,他还是觉得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戳破了一样难受的要命。
他忽然想起了杜茯苓和他说的话,子欲养而亲不在。从前的他那么自我,亲情在他的眼里,一文不值,可是当他发现自己快失去这件他曾经满不在乎的东西时,那种感觉远比他以为的要惨痛的多。
直到这个时候,肖明月才明白了一直以来根深蒂固存在于他脑子的那些想法有多么愚蠢。
他一直以为是自己的父母对不起他,所以他也没必要对他们和颜悦色。
可是他却忘了,他还什么都没有为父母付出过,就已经得到了这世上最真挚的爱和最毫无保留的付出。
人不能决定自己的出身,而天下的父母心中所揣的也不过是一颗大同小异的爱子之心。
嘴上说着你要争气,你要努力,以后爹妈就靠你了。可是说到底,就算以后自己的孩子真的不如别人,父母也不会有多少怨言。
把你带到这个世界上的时候,你就是我们的宝贝啊。
我家月月真聪明,咱们全村的娃娃都比不上我肖大山的儿子一个手指头!
我和你爸爸没文化,生你的那天是晚上,天上有着一轮好大好亮的月亮,所以就给你起了个名字,叫明月。
等你长大了出息了,妈妈这一辈子也快到头了……我们哪指望你能给我们俩什么呀……还不是希望你能好好的,有出息,过幸福的日子,再不和我们一样?
月月……月月……月月……
父母憨厚的笑脸在泪眼模糊的眼前闪过,从保卫处请了假的肖明月快步往前跑着,只希望自己的亲人平平安安,能好好活在人间。
可就在他快要穿过学校门口的马路的时候,他却忽然看见了一中一个出了名的混混学生和几个一看就是社会人士的青年走在一起,而就在肖明月和他们对视的那一刻,他看见了那个混混满怀恶意地冲他笑了起来。
“哟,这不是1班出了名的肖明月吗?今天探视日也溜出来了?听你们班人说,你们家很富吗?要不拿点钱给我们兄弟几个花花……大家都是同学你说是吧……”
“卧槽!没钱,你他妈骗谁!谁不知道你们家是外交官家庭,零花钱都有很多!快点给老子把钱都拿出来……”
“我他妈杀了你!!操,这么有钱居然身上一毛都没有……狗屁的有钱少爷啊……”
肖明月撒了个谎,他没骗过自己,却骗过了所有人。
虚荣繁华的谎言一戳就破,而尖锐的刀子来的也如此突然。
学校门口的保安大喊着过来制止那几个混混的时候已经晚了,鲜血从肖明月的胸口一股一股地渗出来,染红了他身上洁白的衬衣。
他颤抖着身体想爬起来,他的父母还在医院里生死未卜,他想要赶过去和他们说声抱歉,说声再见,可是这一切好像都成了奢望。
而就在他的眼睛逐渐被泪水模糊,魂魄也仿佛要从身体里溜出来的时候,他却忽然听到一个奇怪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接着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
【滴——您好!杜茯苓于03月30日使用网页支付为肖明月充值寿数一年,当前寿数余额:一年,请注意查收!】
*
杜茯苓躺在床上睡着觉,最近的天气开始热了,所以他只穿了件松松垮垮的汗衫。
肖明月和赵春山都不在,杜茯苓一个人吃了午饭做了两套卷子就趴回了床上。他有个习惯,喜欢趴着睡,这样的睡觉姿势一直被柏子仁说成是挤压心脏,非常不健康的姿势,但是杜茯苓他这么多年都习惯了,所以也有点改不过来。
平时这么睡都挺舒服的,杜茯苓一般能睡好久。可是今天不知道为什么,他老梦到自己变成了一匹马,柏子仁则面无表情地骑在他身上挥着鞭子,而最可怕的是,当杜茯苓朦朦胧胧地睁开眼睛的时候,居然真的发现自己的腰上坐着两个人……或者说是两个纸人。
“杜,茯苓,你醒啦!!柏,柏,他被,我,们,坐醒了……”
两个脸色煞白,嘴唇红艳的纸娃娃嘴巴张张合合地喊着,忽略那被胶带缝补了一圈的肚子看上去还怪可爱的。早已被这些神神鬼鬼吓得连害怕都不知道怎么写的杜茯苓无奈地抓了抓乱七八糟的头发,看着坐在书桌边翻看着自己课堂笔记的柏子仁小声抱怨道,
“喂,这俩是什么玩意……你大白天的把他们带出来,是想吓死谁啊……”
“我的新员工,顺便帮他们点忙”
淡淡地回了一句,柏子仁看见杜茯苓吃瘪的样子便有些说不出的愉悦,他缓缓站起来,走到杜茯苓的床边冲两个娃娃伸出了手,方儒牛和马森见状眉开眼笑地笑了起来,接着异常乖巧地被柏子仁抱了下来。
“哈哈这哪是员工啊……你简直是抓了俩儿子回来,柏爸爸……所以你这是来和我一声,然后又要出去做好人好事了是吗……”
闻言没有回答,柏子仁见杜茯苓这幅没睡醒的样子眯了眯眼睛,接着忽然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开口道,
“肖明月快死了。”
“啊?什么?!”
一下子就吓精神了,杜茯苓坐直身子瞪着柏子仁,不知道他怎么会忽然告诉自己这个,而柏子仁见他这样,只是将两个纸娃娃放到一边肖明月的床上,给他们抓了一把糖才淡淡说道,
“我上次忘记和你说了,他的确快死了。死在自己精心虚构的谎言下,也不知道他会不会后悔……”
说完,柏子仁沉默了下来,他知道杜茯苓肯定不会想知道这件事,但是从他个人而言,他觉得肖明月并没有太大的继续活下去的价值,可是杜茯苓显然极其热心地想要改善肖明月的父母之间的关系。虽然就他所了解的情况看,杜茯苓显然押对了,肖明月的确没有坏到骨子,可是对于肖明月这个人,他是持观望态度的,他需要杜茯苓给他一个理由来说服他。
“没有什么要说的吗?你不太希望他死吧”
坐到杜茯苓的身边,柏子仁静静地等待着他开口,而杜茯苓只是看了一眼,接着抿了抿唇道,
“我挺讨厌他的,那张臭嘴和那个倒霉脾气加在一起可真够呛的……但是吧,我又觉得他还没有坏到该去死。恩,怎么说呢,虚荣,自负和抱怨,负面情绪每个人都会有,肖明月是有些过了……可他也没做什么坏事……他要是真是那个他口中的什么外交官孩子什么的,我估计也不管他了,因为那明显是家庭教育失败了……唉,不过这是你的工作,我不能干涉,你肯定有你自己的想法……”
“恩。”
被杜茯苓的最后一句话弄得莫名的有几分愉悦,柏子仁看着身边的杜茯苓,见他眉宇间有着淡淡的忧愁,显然并不像他所说的那么满不在乎,接着淡淡开口道,
“我可以给他一个机会。你既然愿意给他担保,那么你就给他充点寿命吧。最少一天,最多一年,你有把握能让他变得好起来,那么我也没意见。善恶是非很复杂,而生死之事,光靠我一个人来判断,也是很主观的。
说到这儿,柏子仁看着面前已经傻了的杜茯苓轻轻笑了起来道,
“不过第一单生意,我就不收你钱了……要不你答应个事吧。”
“什……什么事?”
结结巴巴地看向柏子仁,杜茯苓已经完全被柏子仁的话弄的不知道该露出怎么样的表情了。而一直安安静静地在边上的小床上吃糖的两个纸娃娃闻言却齐齐笑了起来,接着异口同声地喊了起来,
“判,官!判,官!”
杜茯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