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子仁回到p市已经好几天了。
任天翔恢复了他的实习资格,他也得以能继续回到医院实习。虽然之前他那么一走,其他人都有些莫名其妙,不过因为任天翔的刻意隐瞒,包括王如意,任婷在内的所有人都不知道其实柏子仁也去了趟u省灾区。
电视台上循环播放了好几天l市灾区战士和医生当众接吻的新闻,不过因为没有拍清楚脸,大多数现场的人也没有提及他们的姓名,所以自然也没有人能联想到柏子仁这里。任婷经过上次的那一吓,之后看见柏子仁就脸色发白,为此还特意请了一个月的病假逃避了实习,而
任天翔作为另一个知情者,却始终对这件事保持着沉默的态度。
虽然从灾区离开的那一天发生的事情实在是让他有够错愕,柏子仁和那个年轻军人做的事简直突破了他十几年的所见所闻,在联系到自己的女儿任婷,任天翔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但是在这种事上,任天翔一向公私分明,柏子仁喜欢男孩还是女孩,这事和他是不是能成为一个合格的医生没有关系,任天翔自认为是他的负责人,却不是他的长辈父母,虽然私心里他并不认为这是正途,可是这也不会成为他针对或是歧视一个年轻人的依据。
于是,柏子仁就这样重新回到了p市。每天的实习依旧和之前一样,忙碌而充实。
傅凛每天都会和他发消息联系,虽说两个人谈了这么多年恋爱,但是因为聚少离多,所以到现在还是有些当初热恋时候的冲动在。
傅凛已经离开了灾区,据他自己说,他现在正在部队里,等上级批准了他的探亲假申请,再去一趟b市,他就会过来找他,到时候,他们再一起去见蒋碧云。
这个承诺让柏子仁有些安慰的同时,也有些忐忑,这么多年了,他一直在等着一个机会将一切都告诉蒋碧云。可惜这几年蒋碧云越发的忙了,就拿最近来说,他就有将近两个月没见她了。还好有柏青陪在蒋碧云身边,柏子仁才能够放心她一直在外面四处走。
可就在有一天,当他和王如意几个同学一起回到办公室里准备午休时,柏子仁却有些意外地看到了站在办公室门口正看着自己的蒋碧云。
“妈?”
“阿柏……”
老远的就看见了儿子,蒋碧云穿着素雅端庄,气质温和自信,她一笑起来带起眼角浅浅的笑纹,举手投足更是一看就是个生活富裕,颇有见识的成功女性,而当缓缓走过来和柏子仁站在一起时,柏子仁旁边的王如意,邵博等人都感受到了这个女人身上散发的,让人发自内心喜欢的柔和气息。
“诶,阿姨好,头一次见,我们是柏子仁的同学……”
“美女阿姨好!您要是不说是柏子仁的妈,我们还当你是他的姐呢……”
“王如意,怎么说话呢!这明明就是柏子仁的妹妹好吗,长点眼力见啊……”
几个男孩女孩嘻嘻哈哈地冲蒋碧云开了口,或许是因为蒋碧云一看就不是那种有距离感的长辈,所以他们个个都变着法地说着好听的话,搞得蒋碧云都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
“你们也好,今天工作忙吗?打扰你们了,因为刚从外地回来,也没给大家准备什么……要不大家一起去吃个饭啊……”
“诶!不用不用!阿姨您是找柏子仁的吧,我们就不掺和了……柏子仁,快去快去,中午两个小时呢,好好陪陪阿姨,门口最好的饭馆赶紧点两个好菜,没钱我掏啊……”
王如意抢着拒绝了蒋碧云的邀请,其他几个人也都连连点头,接着便各自拿着饭盒往医院食堂跑了。蒋碧云站在原地看着这些吵吵嚷嚷的年轻人跑远,才将视线转向面前表情显得有些无奈的柏子仁道,
“这些孩子真好玩……”
这般说着,蒋碧云没忍住就笑了起来。她喜欢孩子,对这些小辈总是有用不完的耐心,这些年在外面忙,她越来越没有时间陪在儿子身边,对于这一点,她一直感到有些遗憾,不过柏子仁从小就独立,她也习惯了这样的日子。她唯一担心的就是她这个儿子在经过了前几年杜茯苓去世的消息之后,现在有没有走出来,而一想到杜茯苓这个名字,蒋碧云的神情忽然就怅然了起来,接着原本挂在嘴边的笑容也消失了。
在机场看到的那两个人,如果没有看错,那一定是阿柏和茯苓啊……
可是不可能啊,茯苓不是没了吗……当初不还是自己给他办的后事吗?
再说了,就算是茯苓还活着,他们怎么可能会做出那样的举动呢?他们不都是……都是男孩吗?
心里这么想着,蒋碧云的表情变得有些复杂,她不知道该怎么和自己的儿子提起这件事,而柏子仁也没有察觉到她情绪的变化。
“妈,你吃午饭了吗?我们去坐会儿吧,你什么时候回的国?”
许久没看见母亲,柏子仁也显得心情不错。他的视线落在不远处,在那里,柏青正靠在墙上冲他招了招手,见状,柏子仁轻轻地笑了笑,而蒋碧云却只是在沉默了片刻之后,忽然拉住了他的手。
“阿柏,妈问你个事……你老实告诉妈好吗?”
“什么事?”
疑惑地皱起了眉,柏子仁有些疑惑地看了面前的蒋碧云一眼。而见状的蒋碧云只是眼神闪了闪,接着轻叹了口气道,
“一个礼拜前,你是不是l市?你实话实说,不要骗我,那个电视上的人……是不是你?”
忽如其来的问题让柏子仁一下子愣住了,他完全没想到蒋碧云居然会看见那一幕,他有些不知道该如何开口,而蒋碧云看着他的表情,却有了一丝不太好的预感。
“是你?对吗?”
声音都有些发抖,蒋碧云实在不敢相信那个在灾区那么大胆地和一个男人接吻的人居然是自己的儿子,可是柏子仁的沉默已经代表了一切,十分了解儿子个性的她甚至都不需要他的回答,就已经得到了答案。
“是我。”
柏子仁有些缓慢地开了口,蒋碧云听到柏子仁承认的那一刻眼睛都有些红了,她心里有些乱,在来之前,她还在想是不是自己看错了,可是现在这个答案却让她哑口无言了。
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也不知道该做些什么。责骂?痛哭?这些又有什么用?除了让阿柏难堪,让自己珍惜的儿子难受,还能有什么用处?
她从儿子很小的时候开始就没怎么骂过他,一方面是因为柏子仁的确一直很懂事,而另一方面则是因为这个并没有受过多少教育的女人其实很明白,过激的语言有时候对孩子来说是件多么伤人的事。
她舍不得骂面前这个孩子,也不想用自己的眼泪让儿子为难。她不明白自己的孩子怎么会走上这条与世俗完全相悖的路,可是她却明白,如果这个时候,她哪怕表现出一点深恶痛绝的情绪,她的儿子都会非常难过。
心里这么想着,蒋碧云抬起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她早已不是过去那个懦弱的母亲,面对这种情况,她也绝对做不出指着自己儿子破口大骂这样的事。在心底,她并不明白柏子仁为什么会有这样的选择,可是她还是想冷静下来,好好想听听看自己的儿子究竟会给自己一个怎样的解释。
“可以告诉妈……你是怎么想的吗?我不太明白……阿柏你告诉我好吗?”
断断续续地这般说着,蒋碧云的声音有些沙哑,眼睛通红,却没有掉下一滴眼泪。见状的柏子仁眼神闪烁了一下,张张嘴刚要开口,王如意显得有些急促的声音却忽然从一边传了过来。
“柏子仁!快过来帮忙!急诊室送来个病人!快点!”
*
皇城脚下景色俏,阳春四月,风光正好。
傅凛从b市机场走出来的时候,外面的日头照得他忍不住眯起了眼。
他一副普通的学生打扮,简单的短袖牛仔裤,长期的户外生活让他的皮肤显现出健康的象牙色,而他的背上则背着一个看起来重量吓死人的登山包。
从外貌上看他也的确年纪不大,但因为一直过着军旅生活的关系,他的一举一动都透着股特别的气场,仅仅是站在那儿都显得有点不一样。
而或许因为太久没有见到外面的世界了,傅凛走出来之后也显得有些茫然。背着行李他在机场门口站着,从兜里掏出了一个破旧的手机看了看,接着给千里之外的某个人发了个消息。
【傅凛】
我到b市了=3=
那头没有马上回答,看起来应该是在忙。从柏子仁回到p市之后,他们一直在保持着联系,柏子仁似乎是回到了医院继续完成实习,而他则一直到灾区的善后结束才离开了l市。
为时两个月的拉练因为u省大地震的发生而提前结束,他们这个小队在l市就各自分别,临走的时候,大家都笑着互通了姓名,也权当这几个月在山里的日子多了个战友,也多了个朋友。
“我叫傅凛,可别问我这两字怎么写,记不住就还是叫我队长吧……反正,咱们有个共同的名字,祖国的兵嘛。”
临别时候的话语仿佛还在耳边,傅凛想到那几个人走之前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样子就觉得有些好笑。从灾区离开,他首先回了自己的所在单位报道,在完成了一系列任务交接后,他按照唐云之前的指示,一个人来到了b市。
虽然他也不知道唐云特意把他叫过来究竟是有什么事,但是这位老首长之前就对他多有关照,又提前帮他帮今年的探亲假给批了。一共一个月的时间,傅凛要是不过来一趟都显得有些不好意思。
“傅凛!这儿!这儿!”
女人的声音在不远处传来,傅凛愣了一下,抬头看去,刚好看见一个打扮素雅的中年女人站在机场外冲他招着手。
“张阿姨?你怎么亲自来接我了……”
惊讶地张大了眼睛,并没有想到是唐云的夫人张娴来接自己的傅凛一瞬间有些不知所措。
他这几年的确是和唐云的关系还不错,由于当年的那件事,连带着唐云的夫人也一直对自己很是照顾。因为档案信息的原因,他从来没有在春节之类的时候回过所谓的家乡,但是张娴却每年都会盛情邀请他来b市,虽然每次他都没有好意思去,但是这份心意他也一直记在心里。
“诶,我怎么不能来接你呢,就是我让老唐把你给请来的,谁让你老不愿意来呢……”
微笑着看着傅凛走到自己面前,张娴抬起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看着这个从五官上和自己丈夫有几分相似的孩子,打心眼里里觉得喜欢。
“都晒黑了,没以前秀气了。走,咱们打车回家……老唐今天有事,不然他也要来呢……”
“这……这不用了吧?我住宾馆就好了……首长让我来估计有什么事呢……”
总觉得这事有哪里不对,出于礼貌,傅凛讪笑着就想拒绝,可是张娴显然看穿了他的心思,直接将他的手一把抓紧,接着瞪着眼睛道,
“他能有什么事!就去我家等,以前老唐的兵到了b市,都是住家里的。你要是嫌弃我们院子小,不肯去,阿姨我可要生气了啊!”
这般说着,拉着傅凛的手就往外面走,张娴看着傅凛无可奈何的样子,心里却是十成十的喜悦。等了那么多年,她就想有个自己的贴心儿子。因为没个自己的孩子,这些年可没少在唐云的几个兄嫂和自己的姐妹那儿被瞧不起,现在不了,傅凛这孩子出现了,虽说不是亲的,年纪也二十了,可是他救过唐云的命,对他们一家有大恩,而且张娴看他的眼睛就知道,这孩子重情,根本受不了别人一点好,自己和唐云真要是把他当亲人,他肯定会千倍百倍的回报自己,而她要的,就是这样一个善良,投缘,知道感恩的孩子。
心里这么想着,张娴拉着傅凛便要在路边叫一辆出租车,傅凛也没辙了,只能任由着张娴做主,可是当一辆出租车缓缓在他们面前停下,一个一看就哪里不对的司机幽幽地从车窗里探出头来时,傅凛还是当下露出了些许无奈的表情。
“哟~两位老少爷们儿要坐车吗?起步价两百亿,包打表不绕路一路祝您上西天,要坐嘛?”
傅凛:“…………”
张娴:“啊?”
*
蒋碧云站在急诊室外看着柏子仁在里面和几个医生一起忙活,她忐忑地不敢靠近,可是却能依稀听见急诊室里传来的家属的哭喊声。
“洛城啊!!你不要吓妈啊!你醒一醒啊!!你简直是要了妈的命啊!!”
“洛城!!洛城呜呜!!洛城啊你怎么这么糊涂啊!!洛城啊!!!”
哭成泪人的家属趴在病床边,面色苍白,眼睛通红,护士们正在劝说着他们到外面去等待,可是他们却什么也听不进去。蒋碧云透过人群能看见那个躺在病床上一动不动,骨瘦如柴的男人,从这人家属口中那些不成片断的哭诉声,她好像也隐约听明白了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而在听到同性恋,精神病这两个今天已经让她格外敏感的词汇时,她更是当下愣住了。
“方洛城,24岁,据说有多年精神病史,今天早上在家里不知道什么原因吞药自杀了……吞药超过六个小时了,现在马上洗胃,邵博你帮着我,柏子仁你做好记录。”
这般说着冲身边的几个年轻人交代了一句,任天翔皱紧着眉头迅速地将平躺在床上的男人的头位置弄得偏斜,将橡皮布治疗巾分别铺在他的颈肩后和颌下胸部,接着便向他的胃内开始导入导管。柏子仁站在一边一声不吭地协助着,可是伴随着任天翔的动作,他却能清晰听到耳边传来系统传来的倒计时声。
【滴——当前锁定人物进入寿数倒计时阶段!60!59!58!57!56——】
机械化的声音,带着点冷漠不近人情的味道,柏子仁面无表情地看着病床上这个男人苍白的脸,一瞬间有些无言。
一个选择了用自杀结束生命的人,他自然不会去拯救,他的命是他自己的,他不想要,谁也帮不了他。
懦弱地用疯癫向现实宣告投降,最后又用自己的生命向爱人倾诉忠贞,也不知道这样的做法,他那为他付出了一片丹心的爱人会不会有缘看见。
这般想着,柏子仁抿了抿唇,眼前的任天翔还在动作,可是他知道这个叫方洛城的男人已经没救了。随着最后一个倒计时数字即将跳过,他叹了口气,静静等待着死亡的到来,却在一瞬间收到了一条来自鬼信的消息。
【沈秋白】
求求你!别让他死!
*
方洛城和沈秋白少年相逢,那时候,他们是班上数一数二的尖子生,同样的出色,同样的优秀,还恰好,看彼此不顺眼。
方洛城看不上沈秋白斯斯文文,像个书呆子。沈秋白则觉得方洛城粗鲁直白,像个野人。
两个半大的少年因为各自心中的不服气成了幼稚的仇敌,从学习到生活,都好像要比对方强上一头才能舒心。
这样的最初印象一旦种下,之后的几年,他们的关系都不太融洽。可或许正如小时候你喜欢谁,想吸引谁注意,就会死命招惹谁一样,他们两人就这么较着劲,斗着气一路上了高中,没成了水火不容的敌人,反而是莫名其妙地就多了几分难言的纠缠。
每当夕阳西下,住在一条路尽头的两个人便会一起回家。沈秋白推着自行车,却不骑,方洛城则抱着他那个破破烂烂的篮球,一边走一边和他说着话。
他们会聊聊天,说说话,有的时候会莫名其妙的就吵起来,沈秋白这时一定会气鼓鼓地骑上他那辆破自行车就想跑,而方洛城则会小流氓似的从后面一把拽着他的后车凳,就是不让他走。
“沈秋白!你跑什么跑!!是不是爷们儿?一生气就跑!”
“你给我松开!方洛城!我要碾死你啦!!”
“你来啊!你来……啊啊!你还真碾!!!”
“哈哈哈!!”
两个吵闹着的少年的影子落在地上,悄无声息地交融在了一起。他们都没有意识到有什么东西正在悄悄地发生改变,而当有一天,方洛城从自己才交往了两礼拜的小女朋友那里听到这样的话时,他才恍惚地回过了神来,有什么东西似乎已经变得不一样了。
“方洛城,你今天晚上和我去看电影吧……”
“不去,和沈秋白那货约好打篮球了。”
“沈秋白哪里会打篮球啊,你上次不是还说他和得了帕金森似的拿不住球嘛……”
“所以才要教嘛!去去去!你管得着吗!”
“方洛城!你王八蛋!到底我是你女朋友还是他是啊!!我们分手!!!”
本就是儿戏般的恋爱游戏,散了也就散了。
方洛城脸上顶着一个巴掌印目送着复仇女神般的女孩离开,眼睛里没有什么悲伤不舍的情绪,更多的却是一种他自己也闹不明白的茫然。
是啊,比起女孩,他怎么觉得自己更喜欢沈秋白啊……那家伙笑起来的时候,自己会脸红。他让自己干什么,自己都不想拒绝。只要和沈秋白在一块,他总会觉得格外的高兴……可是这是为什么呢?
心里因为这莫名的感情而成了一团乱麻,方洛城那天晚上放学依然是和沈秋白一起走的,可是这一次他却从头到尾没有说话。
“你怎么了?平时都和只鹦鹉似的,今天是下哑药了吗……”
嘴坏的白净少年促狭地望着自己,要是换做以前,方洛城一定要好好挤兑挤兑他,可是今天他却反常地没有说话,只是直愣愣地盯着面前的沈秋白,一直到沈秋白被他看得不自在的皱起了眉,他才呆呆地道,
“沈秋白……要不……你做我女朋友吧?”
这话一说出来两人都愣了,沈秋白好半响才回过神来,从脸到耳朵却都红了。他匪夷所思地看着方洛城,像是在判断他是不是脑子坏了才会说出这样的话,而方洛城在反应过来自己说了蠢话之后,只是脸色涨红地低下了头,接着用他这辈子最窝囊的语气小声道,
“对不起……忘……忘了你不是女孩了……那要不……你做我男朋友吧?“
一句浅浅的问话,像是在等待着一个回答,也像是一句甜蜜的交托。
沈秋白通红着脸,结结巴巴地不知道怎么回答。对于他们来说,两个同样性别的男孩的爱情实在太过惊世骇俗,可是当这句话从方洛城的嘴里说出来的时候,他却意外地没有一丝排斥的情绪。
就好像是他从很久前就一直在等着他说出这样一句话一样,一瞬间,从前的那些说不来的嫉妒,苦涩统统都烟消云散了。
“好呀,我答应你。”
点着头认真地做出了自己的回答,沈秋白说完自己也觉得有些尴尬,却还是难以克制自己嘴边的笑。紧接着,这两个傻头傻脑的小子就这般对视了一眼,好半响,却是齐齐地笑出了声来。
那一天晚上,是方洛城载着沈秋白回去的。
他骑着那辆一点都不好骑的女式自行车,沈秋白则坐在后面,帮他拿着书包和篮球。
他们的影子贴的紧紧的,或许是因为在青涩的岁月里,这样难言的情感来得太过珍贵和突然,所以他们也显得格外珍惜。
虽然在心底,他们也知道,像他们这样的感情注定不容于世,终有一头,会被现实打击的七零八落,可是当那一天真正发生时,他们两个人都显得有些茫然。
一个假期的深夜电话,他们因为一时忘形都忘记了熟睡中的父母。漆黑的夜里,因为得知真相而勃然大怒的亲人把全部的愤怒都发泄到了这两个半大孩子身上,而这却仅仅只是一个开始。
方洛城挨了他父亲一夜的打,从皮带到拖把,这个暴怒的男人将所有能抽死儿子的东西都打断了之后,才回到房间里休息,而被打的浑身没有一块好肉的方洛城挣扎着想要起来时,却发现他的脚已经被父母用一根铁链条锁在了沙发脚上。
“洛城啊,你怎么会得这样的病呢呜呜……同性恋那可是精神病,你是疯了是吗……你这是要气死我和你爸爸呀……别人会看不起死我们的……你让我们以后还怎么做人……你答应我们你会改的好不好……你答应我啊……”
母亲的大哭大喊在耳边一遍遍地回响着,方洛城动弹不得的趴在地上,却什么也听不进去。他的眼睛通红,整个背上都是狰狞的血口子,他的整个心都在牵挂着另一头的那个人,可是自从那天起,他却再没有机会看见那个一生气就脸红,白白净净好像个柳树苗的沈秋白了。
整整两个月,他父母都把他关在家里,他脚上的铁链让他哪里都去不了,而只要他说出一句反驳的话,他父亲就会像疯了一样狠狠地打他,一直到他再发不出一丝声音。
“你说!你改不改!你改不改!喜欢男人就是神经病!!你从哪里学来的臭毛病!!老子今天要打死你!打死你!“
旧伤好了又添新伤,方洛城被打的神志不清,蜷缩在客厅的地上过了两个月,一直到快开学的时候,他以为自己终于可以从这场噩梦中解脱出来,见到许久未见的沈秋白时,却从父亲口中得知,他母亲已经直接去学校以他得了精神病的理由给他办了一个休学手续,从今之后,一直到他的病痊愈,他都不可能再去学校了。
“妈……我没病……呜呜……妈……我没病……你放过我……放过我……你让我去见见他好不好……我求求你们了……妈……爸……”
哭嚎着在地上抽搐着身体,曾经英气的少年如今瘦的骨瘦如柴,他哆嗦着想要向自己的父母求饶,哀求,可是他的父母却只是用失望厌恶的眼神看着他,连冲他说话都是冷的。
“洛城,只要你一天不养好病,我们是不可能放任你去学校的……你听我们的,好好在家里呆着,等你想明白了,不再糊涂了,我们就让你继续去读书,好吗?”
“我没有病!!!我说了我没有病!!”
一遍遍反复地喊着,方洛城哭着用头撞着墙壁,还只有十几岁的他无法接受自己的父母就这样给他下了这样的判决,而在他的心底,他却始终在惦记着毫无音讯的沈秋白。
“秋白……秋白……”
白天父母去上班了,他就被关在家里。铁链让他的活动范围只有沙发的周围,而他呆呆地仰躺在地上的时候,就会开始默默的念起另一个人的名字。
他的脑子已经逐渐不清醒了,因为长期的殴打和禁闭,他整个人都在逐渐消瘦,连记忆都记得不太清楚了。最开始的时候,他还会和父母一遍遍地说着自己没有精神病,求他们放自己出去,可是逐渐的,他看着自己干枯的手指,忽然也有点不确定了。
绝望,恐惧,饥饿,愤怒,哀伤。方洛城在本不该承受这些事情的年轻被迫遭受了最残酷的对待,他的父母试图用棍棒让迷途的儿子清醒过来,可是当有一天,他们下班回到家中,想要打开铁链让儿子爬起来吃饭时,看到的却是一双已经没有丝毫神采,痴痴傻傻的眼睛。
成绩出色,打得一手好篮球的方洛城在高二那年不知道什么原因疯了。
他的父母悲痛欲绝,在把他送进精神病院的时候都是一路哭着去的。
他们试图用自己的方法治疗自己儿子的疾病,却把这个孩子就这样逼到了可怕的绝境,一直到看到曾经阳光开朗的方洛城呆呆的坐在惨白的病房里,他们才恍恍惚惚地落下了悔恨的泪水。
“洛城……妈妈的洛城……我的洛城……呜呜……”
父母亲的哭喊,外界的一切声音,方洛城都听不见了。他的脑子里一片浑浊,那些医生每天都会定时来给他做心理辅导,并让他吃下大把的药物,可是却没有丝毫的疗效。
他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里,也不和人交流,在心底的某个角落,他或许还留着一小块清醒的地方给一个人,但是相比起已经被各种混乱的东西充斥着内心,那块地方却显得太微不足道了。
一年,两年,三年,四年,五年。
一个少年最美好的岁月,方洛城都是在精神病院度过的。如果没有当初那场灾难,他原本约好了和那个人一起念理想的大学,学一样的专业,如今恐怕已经在一起很久了。可是一转眼五年过去了,他的病时好时坏,有的时候,他连人都认不清,而有的时候,他又显得格外的正常。他没有再问起沈秋白的名字,仿佛是随着漫长而可怕的治疗,他那让父母恨之入骨的病也终于好了一般。而一直到方洛城二十四岁的这一年,他的主治医生终于欣喜地冲他俨然已经白发苍苍的父母道,
“洛城的病已经完全好了,你们可以接他回去了!对对,一点问题都没有了,他现在是个正常人,绝对一点问题都没有,你们二老相信我!”
医生的话让等待了多年的父母终于松了一口气,他们红着眼睛去见了瘦的皮包骨头但是带着笑容的洛城。他看上去很憔悴,但是精神却很好的样子,动作虽然迟钝木讷,但是勉强还算可以自理,他不再满口喊着自己喜欢男人,要去找另一个男人,而这样的表现,却已经让方洛城的父母心满意足了。
“洛城啊,妈妈回去给你做好吃的,你要听话,也是二十四岁的人了,过几天,我让你爸爸给你去找找工作……你以前那么聪明,就算没上大学也一定可以干得好的……等再过段时间,我就让咱们老街坊给你找找合适的对象,你说好不好……”
回去的路上,母亲的念叨了一路。方洛城呆呆地坐着,没有一点反应,可是他的母亲却还是兴头十足,她的眼睛看不到儿子的一丝不正常,仿佛已经沉浸在自己儿子终于康复的喜悦里,看不见一丝现实。
……
“我们真的没有想到啊呜呜……我们以为他治好了啊!花了那么多钱,治了那么多年,我们以为他早就没有病了!!谁知道他回到家里之后没过几天就吞了药呢!!都是那个该死的沈秋白!!!死了那么多年都还要来害我的儿子!当初他摔死就没错!!那么小小的年纪就不学好!!被自己爹妈关起来还要爬着窗户出来祸害人家的孩子!我的洛城明明已经好了啊——好了啊——”
急诊室的门口,方洛城的父母还在大哭大闹着,蒋碧云站在旁边看着眼睛发红,但是此刻她的泪水却只想为床上的那个可怜的孩子流。
何其无辜,何其不幸。
终于成为正常人的方洛城以为自己已经认清了现实,却在走出那个可怕的屋子之后发现,自己苦苦找寻的那道光早就没了。
沈秋白死了。
死在奋不顾身要来找他的路上,死在那高高的阳台之下,死在了他们一起的十九岁。
而最可悲的是,方洛城从头到尾什么也不知道。
而当有一天,他终于成了一个合格的正常人,坐在自己多年未见的书房时,翻开书架上第一本书的第一页时,他第一眼看到的便是两个少年的合照。
泛黄的老旧照片,青涩的钢笔题字,两个少年笑的春光明媚,他们的名字是洛城和秋白。
“沈秋白……你你你……做我女朋友吧……”
“我是男的。”
“那你……你做我男朋友总行了吧?”
“……好呀。”
——十五月,故乡明,碧落黄泉生死别,只羡鸳鸯不羡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