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从汉王正堂陆续退出来,窃窃私语间,渐渐散去。
这次汉王府聚议,其实和朝会差不多,只不过上面坐着的是汉王殿下,而非皇帝罢了。
而正式的朝会又分为大朝小朝,大朝会对于臣子们来说,其实很多时候都是形势大于过程,因为大朝会上宣布的政令,都是小朝会上议定了的东西,一般不会有所改变或者发生什么意外。
如果有事发生,比如在大朝会上有人跳了脚,或者当庭抗辩,那只能说明出现了明显的政治事故,是要闹出人命的。
相比之下,小朝会要重要的多,皇帝会和中书,尚书等省近臣以及涉事官员进行商议,几乎所有大事都会在小朝会上议出结果,随后在大朝会上进行宣布。
当然了,此前汉王府正堂中发生的一切,和朝会相似,却又有所区别,因为方才厅堂之中,只有汉王一个人的声音,其他人几乎都只有听着的份。
王权独大的迹象很明显,而这也是乱世诸侯最重要的特征之一,他们一般都是战争中走出来的雄主,和皇帝肯定不一样。
三件事,听上去都很简明扼要,没有耗费太多的时间,可涉及之广,却是显而易见,臣下们需要一段时间仔细琢磨,并消化下来。
而内政就是这个样子,不会像大部分想象中的那样,谁谁谁上了奏章,皇帝见之大喜,立即下发颁行,然后众人称赞,皆大欢喜。
那是史书带给人的错觉,因为其中只会记录重要的事件,却把过程简化了,实际上的情况是,政府机构下发的每一条政令,不管后来评价优劣,都是很多人努力的结果。
汉王殿下交代下来了三件事,主旨明确,细节处却要经过臣下们的仔细商议,才能颁行下去,而这之前,所有参会之人都要想一想,自己能在其中起到什么作用,又可以得到什么好处,也就是人们常说的得失问题。
可以想象的,很快中书以及六部主官案上,便会多出许多递上来的文本,其中承载的都是官员们的才能以及他们的期望。
这就是官场……
而已经大致迈过这个过程的人们,也不轻松。
像户部侍郎苏亶便悄悄落在后面,和吏部尚书温彦博渐渐凑在一处,低声交谈着,渐渐脱离了人群,往府中小路转了过去。
走不多远,有一处树木环绕的凉亭便出现在他们面前,不过却已有人捷足先登,中书令陈孝意正端坐于石椅之上,闭目养神。
身前石桌上,热气腾腾的煮着香茶,两个府中仆从小心翼翼的侍弄着茶炉,观看着火候,很显然,人家早有准备,可能事先便已吩咐人准备了。
苏亶和温彦博两个对视一眼,心里不约而同的道了一声,姜还是老的辣啊。
其实也没什么奇怪的,他们都是汉王近臣无疑,陈孝意兼任过李破府中长史,温彦博也曾在李破身边当过司马和长史,苏亶差点,只当过司马。
所以说,他们对如今的汉王府都很熟悉,在府中用耳目众多这样的词来形容,也不为过,至于对汉王殿下的脾性,习惯等,也各有见解。
这样的便利在身,不用的话那不就是傻子了?
苏亶年轻些,首先给陈孝意见礼,“下官见过中书,中书闲雅,好生令人羡慕。”
陈孝意微微睁开眼睛,拱手回礼,笑道:“忙里偷闲,正待来客,两位来的正好,还请入座……”
两人同时施礼道了一声叨扰,这才上前坐了下来,一番礼仪,优雅而又从容,这就是此时的贵族,礼仪之说已经刻进了他们的骨子里,只简简单单的对答和动作,便让一个“偶遇”的茶话会充满了可以入画的仪式感。
茶香四溢间,温彦博点头赞了一声,“好茶。”
陈孝意和苏亶瞅着一脸肃穆的温大临都是暗笑,陈孝意好茶的名声早已在晋阳传开,他拿出来,并能在汉王府饮用的自然是好茶。
而且他们也都知道,温大临这个晋阳土着底蕴到底差了些,多年奔波下来也没怎么享受过,文章和才能都是一时之选不假,可论起其他的嘛,就和他们没什么共同语言了,也只是品茶的时候道上个好字的份。
相比之下,陈孝意这样家世年岁经历都摆在那里的东都旧臣不用说,苏亶出身豪门,茶酒之道是打小就要学习的课程,不然出去哪里有脸道上一声出身武功苏氏?
他只用鼻子闻一闻,就知道茶名,之外茶性等也是了然于胸,只是这会儿不便在温彦博这样的“土包子”面前表露而已。
三个人默默饮了两杯,身子都变得暖洋洋的,显然此茶很适合秋天饮用。
陈孝意眉眼张开,舒服的叹息了一声,打开了话题,“主公颇有急迫之意,两位可知缘由?”
温彦博微微摇头,道:“之前大王率军过河,进据河南……可是因战局所需,才有今日之会?”
苏亶想了想随之道:“年末赏功,已成定例,许是大王因军功之事,才至于此?”
陈孝意一听就明白了,这两位心里也没谱,都是猜测之言,就算说的有理也做不得准,其实他们三个人都清楚,此次李破说的三件事,之前虽都有征兆,并无多少突兀之处。
可话说回来了,他们都跟随李破多年,对李破的行事风格了然于心,除去领兵作战,其他事做的都是不急不躁,绝不图眼前之功,看的是个长远,用他们的话来说,就是主公有皇者之风云云。
可现在刚回晋阳,没见任何人,埋头府中呆了几天,一点风声也没露,便抛出来几件大事,还都有意在年前完成,和之前行事大相径庭,他们的心也就都拎了起来。
实际上归结起来,就是他们认为,李破有了急躁之意,显然有什么事发生了,而他们却无所觉,这可以说是失职,对于自负才能的他们来说,是很窝心的一件事。
三个人再次沉默了下来,又饮了几杯,温彦博额头冒汗,才沉声道:“不管如何,吾等自当尽力为之而已。”
苏亶斜眼看过去,心说,你倒说的轻巧,吏部只需按部就班便成,咱这户部找谁说理去?秋收刚过,收税就是一件麻烦事,说不得还得跟礼部王泽去打交道,之后封爵之事也逃不脱……
这都不算,南边要输运粮草,各处驻守兵马也要过冬,河东一直在丈量田亩,也在整理户籍,再者分发田地也是一件大事,军屯和民耕也要分开,这么多事压在一处,户部那点人够用吗?
然后就是人事任免,户部初立,这同样也是一件大麻烦……还有铸币……
想到这些,苏亶嘴里满是苦水,小白脸都变黑了不少,心里不由骂上了娘,他娘的,俺也是自己寻死,肚子都撑圆了,竟然还去琢磨什么铸币,真见鬼。
嘴上不由道:“总要宽限些时日才好啊,有些事……急不来的……”
温彦博看着苏亶那张苦脸,嘴角微翘,忍住笑。
当然了,也不怪他有些幸灾乐祸,吏部和户部天然就存在竞争,吏部向为六部之首,可不乱什么时节,户部势大权重也是不争的事实,弄不好什么时候,苏家子就要踩到吏部头上去了呢。
就比如现在,大王要封爵,此正吏部之事,可户部却要从中掺上一脚,对于温彦博来说,这可不是什么好征兆,即便对苏亶本人没什么看法,却也警惕了起来。
陈孝意抿了口茶,笑道:“元宰勿忧,主公乃通情达理之人……温大临所言不差,尽力为之而已,若有不协,主公也不会怪罪吾等。”
还是老臣沉得住气,中书的担子一点不比户部轻,看看人家说的什么?苏亶面上露出愧色,拱手道:“中书说的是,苏亶受教了。”
陈孝意当时就被“恶心”了一下,你个苏元宰是什么人,老夫清楚的很,以往可没见你这么恭敬呢,今日弄的这般虚伪,之后是想把事情都推给中书来做吗?做梦去吧……
这些家伙斗起心眼来,可就非是西北姑藏城中的人们可以相比了,每句话好像都存着试探和另外的含义,稍微笨一点的人,几句话间指不定就掉坑多少次了。
而他们不约而同的聚于此处,可不是为了相互商议什么的,这里是汉王府正堂去往内宅的道路之一。
也是汉王殿下习惯经过的地方,鉴于之前汉王殿下“懒政”,内宅的门户不好进了,他们便寻了一处汉王的必经所在来堵他。
三个人一坐就是半个多时辰,不断有人过来禀事,都被他们三言两语打发走了,偶尔会有仆从战战兢兢的凑过来,在他们耳边嘀咕几句,那是在汇报汉王殿下的行踪。
三个喝了一肚子水的家伙,渐渐也察觉出了不妥,这样明目张胆的刺探之举,很犯忌讳,尤其是对那位大王来说,指不定就会生出什么事情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