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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颀愿意重新坐下时提出了条件,要求坐到客厅最靠玄关的地方,而且他们之间得保持安全距离。她似乎不再害怕他正暗自进行犯罪活动,转而怀疑起他的精神状态。不过她也解释不了那些软糖,因此她并没真的说他疯了,只是神情难测地坐着。

罗彬瀚其实不害怕她逃出去,或者把他当精神病人。他甚至都不担心她去报警,只要她别吓得从窗户跳出去,其他问题都可以慢慢解释。他先去厨房调小灶火,又把整个寓所内能开的通风系统都开了,然后才回到客厅,在距离石颀最远的地方坐下,开始讲一个最简略最有可能让她相信的故事。

“几年前周妤失踪了,”他说,“我和周雨费了很多力气找她,可是越找越没有头绪:没有自杀动机,没有潜在的仇人,没有勒索电话,连监控都找不到她的行踪,她就像是在回家路上自己消失了。我也想过她可能是遇到了人口拐卖,但……情况很不像,她是在市中心消失的,不可能一点犯人的线索都没留下。而且你也应该对她的性格有印象,她可不是会被花言巧语或几滴眼泪骗进小巷里的人。”

“我记得你之前说她……”

“她死了。是的。但当时我们还不知道。当时我们……心里还有指望。可后来我也碰到了一桩怪事。我遇到了一个怪人。他有些,我们概括点说,他有很多超能力,虽然他长得和我们挺像,但你一眼就能知道他不是普通人。”

石颀脸上的防备已经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专注与疑惑。她正慢慢把他的话听进去,但还没那么相信。罗彬瀚犹豫了一下,决定先不详细描述荆璜的具体情况,以免彻底失去石颀的信赖。荆璜毕竟不像他们印象里的外星人,他很难在没有实证的前提下让石颀相信李理和荆璜能同时存在。

“他是从我们这个世界外的地方来的。”他含糊其辞地说,“来消灭自己的一个敌人,也是从外头来的。后来他把自己的事情办完了,就走了。”

“走了?”

“对。回天外。”

石颀朝窗外看了一眼,像在思考究竟多远的地方是他嘴里的“天外”。罗彬瀚只好说:“我也不清楚他去了哪儿,反正就是在宇宙的某个地方。因为收留过那家伙一段时间,我家里就留下了这些古怪东西。其实总共也没几样,你刚好把最危险的给找出来了。”

“那些发光的东西到底是什么?他们的化学武器吗?”

“不,只是糖果。”

石颀直盯着他瞧。罗彬瀚知道自己不能改口,否则只会叫她更不信任他。“那只是他们的糖果。”他重复道,“否则我不会把它随便丢在柜子里的……是真的,石颀,我见过他们把这种糖果随口往嘴里塞,什么事情都没有。可我忘了他们和我们之间的生理差别很大,就像我们和狗一样。”

“周妤呢?她的失踪和这件事有什么关系?”

“她也是被一个天外来的人杀死了。不是曾经住在我家里那个,而是他的对头。她失踪那天晚上撞见了那个天外来客,可能还对他起了什么疑心,结果就被他杀了灭口。我不知道具体是怎么回事……她的死讯也是别人告诉我的。不管怎么样,已经有人替她报仇了。”

石颀听见谋杀的反应并不激烈,只是稍微睁大了眼睛,然后茫然地嘘了口气。

“周雨……知道这件事吗?”

“他知道。如果你怀疑的话我也可以帮你联系他,让他跟你把周妤的事对一遍。你知道的,他不会拿周妤的事跟别人胡说八道。”

石颀默默把手叠在膝头,脸上的表情看不出喜怒。她对这番话究竟接受多少?罗彬瀚其实一点把握都没有。他还从来没有把这些秘密分享给另一个人过,除了周雨,可周雨搞不好知道得比他还多呢。

良久以后,她把手从膝头抬了起来,似乎想擦一擦脸上的痕迹,注意到罗彬瀚的视线时却又放了回去。“你今天受的伤又是怎么回事?”她问,“上次你来医院时样子就不对劲。那个在你家的……人,那个人不是离开了吗?害死周妤的人也死了?你最近遇到了什么?”

罗彬瀚考虑了一会儿。石颀的态度既严肃又奇特,提问的思路也很清楚,这就意味着他回答时也得更谨慎。“有些东西回我们这儿来了。”他斟酌着说,“某个和杀死周妤的凶手有关的东西,一个多月前它缠上了我。这东西很危险,而且我担心它会波及到我身边的人,所以我得去准备个计划摆脱它。昨天我才刚刚搞定……差不多是搞定了。”

“你让我关掉手机也是因为这个东西?可你说你已经解决了。”

罗彬瀚稍一犹豫,决定不把李理的事说出来。李理的来历太复杂了,跟他前面的故事不大对得上,也没法用简单几句话说明白。而且一旦他要解释自己为何突然防范起李理,那也难免牵扯出之前李理是如何监视所有人的。这两个问题都会动摇石颀对他摇摇欲坠的信任,眼下他可不想赌这个。

“我只是想以防万一。”他很快就张口回答,把刚才的停顿装成是斟酌用词,“我担心那个危险的东西还没彻底消失。它有很多奇怪的能力,没准还有我不知道的本事。毕竟它都能跨越宇宙跑到我们这儿来,万一它还能监视网络……我一直担心它会注意到我们的关系,所以上个月我也没怎么联系你。”

“你想让我去欧洲也和这个有关吗?”

“是。我觉得如果我们离开这里去个陌生地方,情况可能会稍微安全些。而且说实话,现在我对老家也没那么眷恋了……我说不上来在这里是好的回忆多还是坏的回忆多。”

石颀又望向自己膝头,神情犹如一位审查难案的法官。罗彬瀚小心觑探着她的反应,估量自己今天到底是个什么下场。最差的结果是他必须要接受药检和精神鉴定,而最好的结果……他自己都不知道。石颀能接受这样的一番说辞吗?她可不像要慈悲为怀的架势。“糖果。”她突然说。

“什么?”

“你说的那些外星人,来到我们这里是为了做什么?只是为了侦察吗?还是为了资源?”

“我不知道。”罗彬瀚说,“它们好像是有个大计划,又好像只是单纯在发神经。”

“这么说,它们很危险?可你还曾经收留过一个。”

“收留一个倒没什么,它们的危险不体现在杀人抢地上。”

“那你说的大计划是?”

罗彬瀚想了想,觉得许愿机也和荆璜的身世一样,是个不宜放在眼下细说的概念。于是他模糊地解释道:“它们要改写整个系统……我们在它们眼中大约只是蚂蚁,正常来说妨碍不到它们什么。可它们现在想的是干预一整个生态系统;是想把所有的蚂蚁、苍蝇、蜜蜂都变成人,或者干脆把它们都消灭掉,让整个生态系统都变得简单可控——我知道,按我们的经验来说这根本玩不转。如果昆虫全灭绝了,我们这颗星球的生态也就完了,反正我们是完了。可是它们……它们跟我们的生活不一样。你想,古人也会觉得没了蜡烛和油灯是不行的,可我们现在已经很少用了,连停电的时候都不是非用不可。也许对它们来说,一个没有昆虫的生态系统也能转得动。它们并不想先消灭我们,只是想征服这整个系统,而我们这里有点东西碰巧能用得上——似乎它们觉得我们这颗星球上藏着某种特效杀虫剂,能一次性灭绝昆虫的那种。一方想要找出来,另一方不希望找出来。”

石颀怔怔地听着,过了一会儿问:“如果找出来了会怎么样呢?我们都会死吗?”

“我真的不知道。”罗彬瀚说。他想起上午时周雨曾用一句简单的话向他宣布梦境之主不会再醒来。那语气对周雨来说倒是非常笃定,大约他确实是有把握的。“我也没见过那瓶特效杀虫剂,只是听别人说它很厉害。可是如果它真的那么厉害,我看昆虫早就该灭绝了。反正,在我看来,这不是我们能操心的事。”

对于他讲的这一桩天外奇闻,石颀的反应还是老样子,好像是很认真地听了,可又没特别放在心上。她突然问:“那些会动的糖是那个人留给你的?”

罗彬瀚不大明白她的话题怎么突然转到了这里。他迟疑了一会儿说:“是我留下来做纪念的。”

“它们不是来这里完成工作的吗?为什么随身还带糖果呢?”

“上战场的人也会带巧克力和糖果啊。”

“我知道。但是……没有办法把那些糖和你说的事联系起来。握着它们的时候感觉很亲切,就像是小时候看的卡通片里会有的东西。”

“石颀,”罗彬瀚警告道,“你不会是对那些糖上瘾了吧?”

“不是的。只是我不知道要怎么说那种感觉。我觉得那时自己好像一下变成了孩子。”

“我不确定它在你身上是什么效果。”罗彬瀚小心地说,“正常情况下,那东西是不会制造幻觉和幻听的,它只是让人变得比较……放松,失去自控力,变得非常情绪化,有点像是喝酒。”

“这么说,也有人吃了以后会变得攻击性很强吗?”

“不,应该不会。它们设计这东西的时候就考虑过了。这东西吃了以后会降低你的行动欲望,你会觉得坐着唱唱歌说说话更开心,要拿来打架就不够了。它只会害你软手软脚,稀里糊涂地挨打。”

“你吃过它吗?”

罗彬瀚沉默了,他又得在撒谎和暴露更多秘密之间做选择。“我吃过,”他承认道,“反应没有你那么强烈。这东西是因人而异,而且我……我的体质受了点那些人的影响。”

“只有体质吗?”

罗彬瀚有点诧异地偷瞥了她一眼。“石颀,”他声明道,“我不是负责潜伏在本地给它们带路的,也不存在归化或者投降这回事。它们不是来征服或统治这里的,就算是,它们也用不着我,直接去把地里的粮食都收了还快些呢。”

石颀终于又短促地微笑了一下,仿佛觉得他的说法有些滑稽。“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是什么?”

“你很像我父亲。”

“石颀,这话可就不好笑了。”

“你先听我说吧。”

罗彬瀚本想再做个鬼脸缓和缓和气氛,可有种异样的感觉使他不敢妄动。石颀已经不像是在生气,可也没有在玩笑,而是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

“小时候,我总觉得自己跟父亲要更亲近。虽然他工作很忙,在家时还是会陪我玩闹,陪我看卡通和连环画。到了初中时我甚至会觉得他很幼稚,因为即便我扮成熟地说想看新闻,他也会故意装傻调到卡通频道,任母亲怎么抱怨也不听。他也很喜欢读小说,还会把书瞒着妈妈借给我看,跟我谈论里面的情节……所以,那时我觉得他是全世界最理解我的人,比总是操心弟弟的母亲还要在乎我,愿意为我做任何事。但是,有一天晚上他回来时喝醉了,把手机掉到沙发下面。那时手机还不是智能的,我只是想翻开盖子看看有没有坏,结果就看见一条短信刚发进来。虽然当时我并不能读懂,却觉得发件人的用词非常奇怪,仿佛是在向我父亲哀求什么。第二天早上,我问父亲是怎么回事,他说那是个骚扰电话,是想要向他讹钱——那时他的表情和语气变得非常陌生,那么厌烦,那么冷淡,比起总是忧愁抱怨的母亲可怕得多。我从来都没想到他可以用那样的声音说话。可后来我才知道,其实那天晚上发短信的人是举报者的家人,想让他放过自己的子女,想让他不要再继续报复。”

她说到这里时罗彬瀚已经有点坐立难安。“石颀……”他低声说,“我不是……”

石颀脸上依然挂着沉浸往事的奇特微笑。“我不是说你也做了那样的事。只是……这难道不是很不可思议吗?满怀慈爱的父亲,原来也是个又残忍又贪婪的人,就像我刚从糖果店里走出来,就看到街上全是饿死的尸体……卡通片里绝不会有孩子被坏蛋杀死的镜头,恐怖片里也不会出现童话书中的仙女,可是这个世界竟然容许这样两种景象同时存在,我一直都觉得很奇怪……”

“石颀!”罗彬瀚急促地说,“你得先好好休息一会儿。那糖对你还有影响——”

“我没有事。”石颀说,“我只是在想……这是因为我们活在现实里。童话也好,恐怖片也好,给我们看到的都只是现实的一面而已。你知道我父亲为什么愿意陪我看卡通片吗?”

“干坏事的人也是有感情的,石颀。因为你是他的女儿,就是这样——我不是说这有什么值得赞美的,他只是在这点上还过得去。”

石颀突然笑了起来。“这是真的。”她说,“可是长大以后我才突然意识到,他从来也没问过我的学习或爱好,只是很愿意陪我玩而已——其实,原因很简单,因为他自己也喜欢看卡通,也喜欢读小说,但他单独干这些会被我妈妈抱怨,所以就说是陪我做的。我每次想起他就会觉得很奇怪……他看到动画片里的主角打败反派,或者小说里的侠客杀死恶官时,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为什么他可以一边对这些情节看得津津有味,一边却把举报他的人弄得家破人亡?我一直在想这个问题,后来我真的去问他了,在探监的时候,他竟然对我说那时他压力太大了……因为现实生活的压力很大,所以不愿意接触太现实的事物,只想看美好轻松的东西……”

罗彬瀚面色惨然地望着她。石颀的目光从所未有的明亮,也从所未有的清醒,于是他知道她现在并不是受糖果影响。

“我们刚碰面的时候,”她说,“我直接把家里的事全告诉了你,因为我不希望你有被骗的感觉,不要等后面有了感情又反悔,觉得我一开始就只是想找个有钱的依靠。可是你好像真的一点也不在乎,甚至还很积极……我简直都觉得不可思议。难道你从前也曾对我有好感吗?可你读书时明明并没怎么注意到我。或者只是因为那短短的几面?可你也说过你并不相信一见钟情……我现在终于想明白了。其实是我错了,我不应该在你表态前就跟你说我的事。因为,你那时的反应恰恰就是因为这个故事。”

罗彬瀚只是摇头。“你想得太多了。”他说,“石颀,不是这样……”

“我父亲喜欢的是卡通片,”石颀柔声说,“而你喜欢的是英雄故事。你一听到我是怎样落难,又怎样自己爬起来,就感动得想要帮助我,想要扮演救急解难的英雄,或者是那个被英雄感化的角色。当时你好像一点都不担心会被我拖累,或者将来子女会受什么影响,我以为只是因为你不愿意表露担心,或者真的爱我爱得发疯……其实,是因为你的心根本不在这世上。你从来没有真正地活在现实里,只是站在边上看着。以前当我有这样的念头时,我会跟自己说这是在胡思乱想。你的家世我也知道,可能是会让你有些怪癖,可你也是个有血有肉的活人,总不会为了追求浪漫就什么都不考虑。有什么东西能把你变成一个两脚不沾地的人?变得一点也不在乎现实?现在我知道了答案。你确实会这样做,会为了一个感人的故事选择我,因为你已经见过了天外的事物,所以现实对你来说只是需要逃避的东西,你巴不得用自我牺牲证明自己是个脱离世俗的人。”

罗彬瀚久久无言。他茫然地想着原来石颀是这样看待他。这看法究竟是对是错?他自己也不知道。此时此刻他什么都想不出来,只是绝望于她的判断。他已预感到她接下来会说些什么。

石颀慢慢从椅子上站起来。“我相信你今天说的话。”她说,“那些关于外星人的事,我觉得那是真的。可是……我们都需要冷静地想一想,不止是你今天说的秘密,还有我们之间的关系。”

罗彬瀚勉强镇静下来。他知道自己现在绝不能再说错一句了。

“石颀,”他寻觅着可能的正确答案,“我们刚重逢时我的心态不好,这是真的,当时我有点不适应回归平常的感觉,可那也只是一时应激而已。你不能因为开头不好就把我们后面的交往全否定。我不在乎你家的事,那只是因为我觉得它可以解决。你自己就已经解决得很好了。”

“我要的不是同情。”石颀自顾自地说,“也不是像看小说角色那样的欣赏。小时候我是很高兴父亲陪我看卡通片——可我不能和一个只是单纯爱看卡通片,又愿意顺道表演痴情的人在一起。你能够明白吗?”

“我明白。真的明白。”罗彬瀚说,“别在今天就下最终决定,好吗?让我们都花时间想一想。”

石颀微笑着点点头,眼睛里闪烁着泪光。“我要先走了。”

“好,回头联系——你最好先去医院做个体检,看看有没有隐患。”

石颀真正离开的时候他甚至没有察觉,只是失魂落魄地站起来收拾残局,先去卧室把弯刀藏回挂袋里,又把厨房里的灶火关了。他检查了锅内的情形,满锅的水差点就烧干了,呈现出烂糊果肉般粘稠的紫红色。他把锅内的残渣全洗掉,然后连着枕套和锅一起丢去了楼下的垃圾站,再回到家里坐着发呆。不知过了多久,俞晓绒突然抱着菲娜出现在他眼前。

“你怎么这么早回来了?”俞晓绒扬着眉毛问,“而且家门就这么敞着?”

罗彬瀚抬头看了她一眼,没有心情问她究竟去了哪儿。俞晓绒的脸色立刻变了。“你的表情好像刚出去杀过人似的。”她说着,像嗅探气味的猎狗一般四处检查,不出几秒就在家中搜出一顶遗落的贝雷帽来。

“你带女朋友来过了?”她问道,“她人呢?”

罗彬瀚仍然没说话,只是冲她干笑了一下。俞晓绒本来有点得意的神情淡去了,把手里高举的帽子放下来。“该不会,”她说,“她跟你分手了?”

“还没到那个阶段,”罗彬瀚说,“算是在冷静期吧。”

“原因是什么?”

罗彬瀚心灰意冷地摇摇头。“那不重要。”他自嘲地笑说,“今天真是见鬼了。朋友惹我生气,我惹女朋友生气……看来我突然成了所有人都不欢迎的角色。”

俞晓绒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然后走过来挨着他坐下,把脑袋靠在他肩膀上,又伸手轻轻拍打他的后背。

“你现在想吃点什么吗?”她说,“明天别去上班了。我们叫个外卖一起看电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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