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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札回到家人身边以后,他又回了一次高地,去看望他住在旧居的姐姐,以及医师那废弃多时的独屋。

他的回归并不是风平浪静的。在目睹他被搜集者带走后,所有人都相信他已死了。他的家人们已在绝望和痛苦中给他办完了葬礼,将他们能收集到的他的残肢与血液全部焚化了。自然,当他们看到一个完好无损的札被搜集者们送回来时,那股吃惊几乎叫他们昏死过去。

那并不是唯一一件叫人吃惊的怪事。随他同来的搜集者们紧接着颁布了新的命令。他们在集市上召集了附近的所有人,向人们宣布世界已经有了新的变化。黑天的盛怒如今已经平息了——永久性地平息了。搜集者们今后将永不再来。所有献祭都将终止,而黑天也不会因此降怒。

这件事与其说叫人高兴,不如说叫人困惑。人们从未怀疑搜集者们传达的指令有所不实,但这宣告的情形的确无从想象。

可是,有人提出疑问,如果搜集者们将永不再来,谁将来负责处理将来一切争端呢?谁来告诉他们今后的生活方式?或者他们只是按照旧的规矩生存下去?如果遇到必要的时刻,他们是否有办法再次呼唤搜集者们到来?

答案是不行。搜集者们毫不留情地回应。他们在地上的居处如今已经拆除,因为日后没有回归的必要。那些为了迎接他们、侍候他们而选中的接引人都已失业,并被指派去干别的差事。从今以后,地上的人只能自己照料自己。

尽管搜集者们形貌可怖,人们还是再三向他们询问,想知道这旨意是否有什么拆错,是否在传达过程中产生了曲解。

这些问题没有得到任何回答,搜集者们坐上战车离开了。他们顺着水流而行,将同样的消息传播给所有人。不管怎么样,事情就这样决定了。

这些事使人们把札的归来遗忘了。尽管起初他们还会向他打探,但很快就确信他知道的并不比他们更多。人们疑惑于新的生活,而实际上,札也和他们一样。他隐隐明白此刻身边所发生的一切都和医师有关,可那并不能帮助他理解医师想做什么。搜集者们有头领,头领统治着许多个世界。那已是件复杂到和札全然无关的事。

但他懂得一些朴素的道理。一些自然而然的事。在集市上,所有人都得奉献,所有人也都要给与。如果有人从他这里拿走什么,那么对方总会通过某个循环还给他一点什么。谁也不会在这个循环里只拿不给,因为那是非常容易被揭穿的。而只要被揭穿,他将会被所有人孤立。他将充满恐惧而又贫乏地生活,直到下一次搜集者的战车到来。如果有任何人向搜集者告发这件事,他便会被残酷地处死。而所有被认为有意隐瞒的人则会被要求加倍奉献。在札的记忆里,没有一个犯了如此罪行的人能活下来,即便他在数年时间里竭尽所能地讨好所有人,最后也终归难逃一死。

现在,不是在集市上,而是在搜集者的面前,医师夺走了头领的生命,还夺走了所有搜集者的自由。这罪行超出札所能知道的一切刑法。他不禁思考,如果黑天——医师们口中所说的头领们——抓住了那个来自黑塔之国的人,他过去的长辈将会遭遇怎样的对待。札甚至也想到自己,尽管他还不是特别清楚,可如果医师被其他的头领们抓住,他和他的家人是否会被牵扯进去?就像不告发的人也会被要求加倍献祭?

所有这些事全不是他自己所能决定的,而且在他过去的生活里也没有任何参考经验,好告诉他应该如何应对这样的一场危机。在彷徨中,他只想到要去医师的旧屋里转一转。

这种行为是很不聪明的。当他后来再遇到医师时,对方也向他指出这点。假如医师真的被抓住,一个徘徊在罪犯旧居的人也无疑会被关注和处罚。可是那时札竟没有考虑这件事。过往生活的坚实秩序似乎在一连串巨大的意外中彻底瓦解了。他忘了饥渴,忘了恐惧,甚至于几乎忘了家人的安危。在那光线微弱的独屋里,他时时像幽魂一样徘徊,想验证过往那些平淡而美好的记忆是否真的存在。

一些变化是在他这段魂不守舍的时间里发生的。尽管札已因一连串可怕的经历而忘了如何生活。有些人敏锐地适应了这种变化。当第一个人在集市上欺骗、夺取和侵占多余的物资时,人们还是习惯性地孤立他。可是很快,所有人都想起那个被宣布的消息:搜集者们永远不会再来了。

第二桩混乱的发生便没有人能说得清楚。因为它和第三桩、第四桩挨得太近,没人说得清是谁受了谁的影响。有些人的交换记录无疑被篡改了。还有东西被悄悄拿走。当受损的人为此而争执时,紧接着发生了殴打与暴力。全是些搜集者们禁止人们去做的事,但现在人们都会想起那个宣告。搜集者们永远不会来了。众所周知他们是从不撒谎的。

前所未有的灾难一桩接着一桩。有些人见了血,似乎突然间就彻底忘记了过去的生活。他们看见什么便拿什么,结果种水植的人便不再去集市了。札只得和子女们轮流去他家中交换,而万幸种水植的人也有一个人口众多的家庭。他们需要声线管,待在一起时也不怕被外人抢夺。

他们这样勉强地度过了几十天。更大的灾难从外地闯入了。一伙陌生人,大概有将近四十个,全是高大健壮的男人,他们开着好几辆能在地上跑的电能车,是札只在集市上偶尔看见零件的东西。尽管他们和本地人长得完全一样,他们声称自己是搜集者,并且同样索要献祭。可他们要的不是矿物,而是食物、割石刃、晶振机、水丝布、各种现成的工具。他们还要人。年轻的身体健康的女孩,以及强壮的矿工、雕工和有经验的声线管工。

没有人相信他们是搜集者。一个种水植的人指出这简直荒唐,于是那四十几个人砸开他的家门,把他的整个家族从里头拖出来,绑在电能车的尾巴后头,吊着那一家人在集市外一圈圈地打转。那和吊在搜集者战车底下的挂串并不相同,并且人们大多也知道电能车运作的原理。但是他们最后依然得到了索要的东西。

在那一家人死去的第二天,札带着自己的家人们逃往高地。事后他知道自己并不是唯一这么做的,但却是唯一成功的。在追捕逃亡者的所有电能车中,恰好是负责他的那一辆难以解释地损坏了,从平坦的石原横着滑出去,掉进一条距离原路非常遥远的深沟里。

札和家人们逃回了高地。那个偏僻而闭塞的地方也已呈现出一丝紊乱,万幸还遵循着过去生活的惯性。札盼望着这样的惯性能持续得更久一些。但内心深处他隐隐明白那是不可能的。因为医师,他逃过了搜集者们的处决,然而却给这整个世界带来了更可怕的结果。他们命中注定要迎来悲惨的结局。他不知道这件事里谁是错的最多的,或许是他自己。但那已不重要了。

当电能车远远出现在高地尽头时,他又跑向医师的独屋。他想要将这房子整个地摧毁,能烧的部分都烧掉,剩下的也尽量不留。那到底有何意义,他实在说不清楚,那只是一种毫无道理的,想要逃离现实的绝望幻想。可是当他走到屋里时,那股毁灭的勇气却消失得无影无踪。他跌倒在屋内,因饥饿和疲劳而昏了过去。

在睡梦中,他又看到医师坐在独屋里,坐在他惯常的位子上。而札自己则像一具待火化的尸体般僵卧在桌上。梦中的医师看起来仍是那个可怕的,穿着刺眼红袍而又耳朵畸形的年轻人,但那冷冰冰的神情竟叫札感到亲切。他流着泪,向医师伸出手。

即便是在梦里,医师仍旧对这软弱的表态视若无睹。他打着手势,告诉札自己正在打一场天上的战争。战争的结果无足轻重,因此他同时还在关注着这个世界的发展,并且思考那个困扰他许久的问题。

关于生命。他自顾自地陈述。有这样两种从根源上就互不相容的看法。生命是纯粹的复杂机械,思维则是一些运转中偶然闪现摩擦的火花,不妨说是一种副产品。而另一种观点里认为机械只是呈现——生命是某种更无形的东西,就像人们抓不住风。只有当它与某种物质结构联系起来时,才能够呈现出那种人们称为生命的现象。结构有多复杂,它能呈现出的现象便有多丰富。但那和灵魂是不同的。作为个人意义上的灵魂从不存在,就像图像不过是人所接收到的一段信息。倘若生命超然于物质之上,那意味着它是某种未能被理解完全的东西。从一切所谓“有生命”的事物里,他们看到的不过是它的某个非常微小的侧面。

在这无限反复的生与死里,事物变得有序,然后又变得无序。要在这片混沌错乱里辨别出本质,那几乎是毫无可能的。控制实验势在必行。只让符合条件的生命出现,干扰项则应当且必须被提出。死是消除这种乱序的必然方法。

札痛苦地呻吟着。死亡。这个词使他想起家人。他止不住地流泪。这时医师发出一声喟叹,那种梦境中特有的,癫狂而不可理喻的叨叨自述也停止了。他带着类似怜悯的神情望着札。

你们失败了。他告诉札。在你们的历史中,等价替代物交易曾被许多次发明出来,但马上就被搜集者们摧毁。他们同样不允许文字和有声音的方言大范围传播,因为那在信息交换上效率过高,容易失控。还有人口。在不同的年份里,搜集者们采取严厉程度不同的惩罚策略,只罚一个人,或是杀死全家。实际上那是根据当期人口的多寡来决定的。他们总是试图把地上的人口控制在一个能够自我维持的范围内。如果那一年人们都很乐于献祭,光靠杀不能解决问题,他们还会投放高传染的疾病。

即便如此。医师又告诉他。在刚过去的,不到百天以来的时间里,地上人口的衰减幅度已快赶上大屠杀的年份。那些曾经侍候搜集者,并且也懂得更多些的人出了大力气。他们首先在内部进行争夺,确立彼此间的高下,接着便开始扩展领地。混乱是暂时的,也许很快他们就会拥有新的管理者——可是,不管怎样,他们还是失败了。模型测算显示这个世界的人口和资源结构已经变得过于失衡,而新的管理者也水平低劣。饥荒是不可避免的,其后自然会跟着劫掠与死亡。

你愿意接受这个结果吗?他问札。

札无力地躺在桌上,在这个格外漫长的噩梦里抽咽。他用颤抖的手请求让这一切远离他。让他的生命终结在与世隔绝的独屋里,或是让这个可怖的世界恢复秩序。医师很久没有说话,直到札挣扎着要从桌上滚落时,他才离开自己的座位,走过去握住札的手。那就像溺水者抓住一块浮木,但那木头是温热而真实的。

正是那个瞬间,札意识到自己并不是在做梦。医师已经返回了他离去多年的旧屋,并且站在自己的面前。他仍然用那长辈般的态度把札从桌上扶起了。就这么办吧。医师对他打手势说。那就是第二天发生的事:医师统治了地上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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