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一,明王回京。
江淮一身茶色官服恭立在天武门下,风姿飒爽,气势逼人。她扬着下巴,眯着眼睛,瞧着远处空无一人的官道。
身后的钱景春已然有些体力不支,偶尔需要潘高枝扶一把才能站稳,一边叹气一边擦汗。
钱景春眨着眼,免得汗水流进去,小声的问道:“几时了?”
潘高枝瞧了下天:“未时一刻了,不知道明王殿下怎么还不来。”
钱景春搓手不悦道:“不过是一个四带亲王,摆什么谱啊。”
潘高枝虽然是明王的人,可顶头上司这么说,他也只得配合道:“大人就再等等吧,许是路上有事耽搁了,殿下一向准时。”
钱景春清了清干涩的嗓子,皱眉不屑:“戴罪之身,说什么准时不准时。”刚说完,不经意的瞟了一圈,登时怔住!
江淮那精如毒蛇的眸子正一眨不眨的盯着他!
钱景春被看的浑身发紧,冷汗直流,好半天才道:“御典大人……怎么这么看钱某?”
“还以为是哪宫哪院的丫头,原是钱尚书啊,您是一部尚书,怎么也学起她们来了,乱嚼舌根。”江淮面色似笑非笑,眼底冷成一坨。
钱景春本不用让着这个黄毛丫头,只是最近旭王被贬,连累的他也抬不起头,加之江淮在宫中势力独大,他只好陪笑道:“天气炎热,饶舌几句罢了。”
“既然大人嫌弃天热,就把乌纱帽摘了,摘了就凉快了。”江淮不屑的说道,临了还蔑了他一眼。
钱景春气的眼睛通红,连着几口气要提不上去,潘高枝连忙帮他顺了顺后背,安慰道:“大人还且忍下吧,谁不知道现在皇上眼前就她吃香,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江淮头也不回:“潘大人也嫌这天热?”
“不敢不敢。”
“不敢就把嘴闭上!”
“是。”
钱景春恨铁不成钢的看了一眼潘高枝。
又过了一个时辰,随着马蹄声的由远而近,官道的尽头终于慢悠悠的驶来一辆朴素的棕色马车,眨眼间就来到了天武门下。
车停了,车上的人却没有动。
江淮目光冷淡,接过潘高枝手中的玉诏,一齐跪地:“上御司正三品掌外御典江淮,给明王殿下请安,还请殿下下马跪接皇上玉诏。”
片刻,马车的帘子后传来一句极为温润的声音:“天儿太热了。”
四月份,天儿哪里就热了,分明是故意为难她。
江淮面不改色,依旧道:“这是老祖宗留下来的规矩,不能破,殿下刚刚回京,还是安分点儿好。”
车内的人冷清一笑,又没了声音,直到日头偏了,才敲了敲马车的木板,前头的轿夫连忙下马跪在车前,道:“殿下请。”
“嗯。”那人应了一声,掀开帘子,踩着那轿夫的背下了车,一步一步的走向江淮。
视线内闯入一双绣工极好的蟒纹黑靴,还匝了金线,江淮眼神微颤,情绪有些没来由的激动,不知是喜是恨。
那人伸手扶起她,净白的掌心蜿蜒着清晰的纹理,温和道:“御典大人请起。”
跪的太久,这下猛地站起来,腿窝处仿佛有尖针齐下,江淮踉跄着后退两步,勉强站稳,而身后的两人则七拐八拐的倒了。
那人攥着江淮的手腕不肯松开,语气戏谑:“大人这是怎么了?难不成是天气太热,中暑了?”
“无妨,多谢殿下关心。”江淮稳了稳心神,缓慢的抬起头,视线扫过他的脸颊,漆黑的瞳仁骤然一缩。
宁容左,四年不见。
他要比从前高了大半头,整个人也精瘦了许多,唯有一副皮囊依旧清俊耐看,尤其是那双眸子,深不见底,仿佛一滴化开的浓墨,分不清轮廓,不知道要蔓延至何处。
他今日回京,却不张扬,单着一件藏青色的金龙腾云交领长袍,腰间一条黑色锦带勾勒出上宽下窄的健硕身型,上坠两枚质地纯粹的玉佩,微风一过,细碎的流苏来回晃荡。
宁容左察觉到她眼中的异样,会心一笑,虽说当年遭她陷害被贬,可此刻见到真人,倒也不觉得气了,淡淡道:“大人是打算在这天武门下宣读玉诏吗?”
“若是殿下嫌天热,等到去奉花观再读不迟。”江淮想要抽回手,却不想宁容左的五指好似一柄钢钳,抓得她动弹不得。
她幼时习武,因为骨节奇硬,所以专攻指法,眼下强行挣脱根本不是问题,可如今的光景,也只好忍下。
“无妨,只要是大人亲自宣读,在哪儿都行。”
他的手指愈发用力,江淮疼直流虚汗,指尖都不自主的颤了起来,她瞪着宁容左,咬牙道:“明王听旨!”
蓦地,松了手,宁容左面无表情的撩衣跪地,恭敬拱手:“儿臣听旨!”
江淮不着痕迹的扭了扭手腕,小心的展开玉诏,朗声念道:“大汤钦昌,今有皇朝四子宁容左,恭警诚孝,通晓练达,谨奉百花神君垂怜,加封其两条金龙带,升四带亲王,迁居千秋阁,钦此。”说罢,将玉诏交与其手。
“儿臣接旨。”
宁容左伸手之时,还促狭的用小指搔了搔江淮的手心,惹得她气冲上头,皱眉道:“还是像四年前一样惹人厌烦。”
某人却厚着脸皮轻轻一笑。
四人又不紧不慢的走进奉花观,宁容左向汤皇祖行过跪拜大礼后,江淮又朗诵了几句词,从鎏金架上取下两条金黄色的锦带递给他:“恭贺殿下荣升四带亲王。”
宁容左站起身,扯了扯腰带,毫不知耻的张开双臂,笑容意味深长:“有劳大人了。”
江淮深呼了口气,直接将金龙带扔给潘高枝:“没听到吗?还快给殿下戴上!”
潘高枝吓得连连眨眼,慌乱的接过金龙带,刚要伸手,就见到宁容左面色阴沉,不悦的喝道:“一身臭汗,闪一边儿去!”
潘高枝老脸一红。
金龙带兜兜转转,最后还是落到了江淮手中。
她对上宁容左得意的目光,无奈蹙眉,往前两步,一股沁人心脾的幽凉扑面而来,她稳了稳心神,将带子自他腰后绕过来,刚要掖进腰扣里,他却故意往前倾了一下,江淮不察,两人‘砰’的一声撞上了!
江淮趔趄两步,用手肘抵住他,略有怒意:“殿下小心。”
宁容左挑眉,嘴角微勾。
江淮压住心中的闷火,引他去给皇帝和双后请安,四年未见,又是一顿长篇狂续,站了两个多时辰,才从昭阳殿出来。
她揉了揉脖子,靠着墙角的阴凉处活动了下脚踝,才继续向自己的上御司走去。
“大人留步。”
身后那人又追了上来,笑声温润,可听在江淮耳朵里,比刨木声好听不了多少。
她心不甘情不愿的回头。
宁容左站在暖阳之下,周身华锦,一袭藏青色长袍十分衬人,他疾步上前,眉尾一挑:“大人脸色怎么这么差?”
“天气炎热,说不准是中暑了。”江淮随便甩了句话,只想摆脱他,“下官身子实在不适,就先行告退了,改日在亲自登门恭贺殿下回京之喜。”说着,抬脚就要离开。
宁容左一个侧身拦住她的去路,眼睛瞟了瞟,笑道:“等下。”
“殿下还有什么事吗?”她将‘还有’两字咬的极重,已然不耐烦。
“哎呀,真是时过境迁,四年啊,太久了。”宁容左故意道,“久的我都忘记了自己的千秋阁怎么走了,大人好记性,给我带路如何?”
江淮望着他,久积的愤怒到底是妥协成无奈,点了点头,抬了抬手:“殿下,这边请。”
“别!”宁容左再次伸手,避开江淮杀人的视线,轻笑道,“千秋阁的路我不记得了,但是上御司的路我却记得十分清楚,大人有空,我去讨杯茶喝不介意吧。”
“去你娘的!”江淮终于忍不住,狠狠的剐了他一眼,转身阔步离开。
宁容左望着她气恼不已的背影,无辜的笑了笑:“这脏口都扔了多少年了,怎么一见到我就重新捡起来了。”说着,抬步跟上她,惬意的说道,“当真和你师娘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