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秋阁。
江淮坐在软榻上,瞧着宁容左四处翻腾,忍痛道:“你找什么呢?”
宁容左举目环视:“复骨散,以前在太医署要的,还剩下半瓶多,怎么就不记得放在哪里了呢?”
“再去要不就好了?”
“哪有那么容易,这一瓶还是费了好大的劲儿才配的呢,那里有接骨草,专治钟鸣尺所造成的创伤。”宁容左走到书架前,将最上排的一摞书全部拿了下来,踮脚一看,面露缓色,“找到了。”
江淮瞧着那一摞书,眉间一蹙,目光微斜:“登徒子。”
宁容左手上动作不停,淡淡道:“偶尔拿来消遣的,你要看吗?”说着,举起一本,“天地阴阳教欢大乐赋,我最近在拜读这本。”
江淮满脸嫌弃。
宁容左拿着药走到她面前,接过她的手,却发现她带着一套牛皮护腕,是黑色的,还用铆钉制了一个夹层,看上去像是某门暗器。
她既专攻指法,这装备倒也是情理之中,宁容左并未放在心上,只是端着她的手心吹了一下。
“嘶……”江淮一缩手,“别吹,疼死了。”
宁容左脸色一僵,意识到方才的动作实在是有失皇族风范,严肃道:“老实点。”
说着,伸出手指比划着她掌心那块翻起来的肉,猛地一按!
“啊——”
好像一根钢针直接钻入皮肉!
这一声,可谓是惊天地泣鬼神,吓走了院内无数的麻雀!
宁容左也有些惊愕,面色微窘的看着她:“疼吗?”
江淮一脸无恋的看着他:“不疼。”
宁容左眨了眨眼,丝毫没听出这是反话,还一个劲儿的点头:“不疼就好,不疼就好。”
江淮气急,一膝顶在他的要害!
宁容左的脸色霎时惨白!
眼瞧着他挺立的身子缓缓的躬了下去,江淮意识到不该拿他撒气,试探性的问道:“疼吗?”
宁容左摆了摆手,脸上的表情无法用语言来形容,他转过去,扶着桌角,背影凄凉而又倔强,好久,才吭哧道:“还……还好……”
皇族风范……皇族风范……
江淮见他如此狼狈,也觉得自己踢的有些重了,摊手讪讪道:“还能坐吗?”
宁容左转过身来,扭捏的走了几步,颤抖的唇角硬挤出一抹礼貌的微笑:“无妨……坐下更疼……”说着,抹了抹额头的虚汗。
皇族风范……皇族风范……
“我……我是不是踢的有些重了。”
“理论上说……还是你的手更疼些……只是我这个用处更大,所以……”宁容左放松的呼了一呼,“无妨,应该是还能用。”
“你怎么知道?”
宁容左恨不得直接将她从窗子里面扔出去,怎奈这万针穿胯实在是太痛,只能忍住,过了好一会儿,脸色才缓和许多。
江淮甚觉好笑,憋得辛苦。
宁容左见她幸灾乐祸的样子,心里直骂自己多管闲事,可是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他取过干净的清水,接着木盆,帮她清洗手上的血渍。
她伏过身来,他附过身去,两人离的很近,只要有一个人抬头,必定会撞到另一个人的额角。
耳边刮过江淮用力不匀的呼吸,湿湿的,软软的,宁容左的动作蓦地一停。
四周是冰冷的奢华雕栋,身前是如玉温软的人,鼻翼下是她散出的梅香和血气,他的思绪,被勾有些迷离。
可一想起四年前两人的恩怨,目光中似有尖尖的刺长出。
“宁容左?宁容左!”江淮的伤口被那水冲的疼痛难忍,咬牙之余,连脸上的肉都颤了颤,她望着那个突然像是木头一样的人,忍不住的呵道,“还没好吗?”
宁容左连忙将水壶拿到一旁,抬头看着她那张精致的脸颊,目光中的刺又慢慢的消退下去,点了点头:“好了,可以上药了。”
他的情绪就像是六月的天,说变就变,刚刚还好好的,现在又漠然冰冷如霜,江淮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可人家尊为皇子,她也不敢提什么意见,只好道:“有劳殿下了。”
听着她对自己的称呼由熟悉的‘宁容左’变为冰冷的‘殿下’,宁容左顿了顿,温润一笑:“这复骨散药效快,就是太疼了,你能忍得了吗?”
江淮瞧着他阴晴不定的笑容,更是一头雾水,道:“能。”
宁容左点点头,拿出那瓶复骨散,取下瓶塞,一点一点的洒在江淮的伤口上!
伤肉变白,腻沫四起!
江淮的脸被疼痛刺激的霎时惨白如纸,她咬着牙,腮帮子里有‘咯吱咯吱’的声音传来,临了,连手臂都忍不住的抖了起来!
“疼……疼死了……”她双目刺红,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略带哽咽,眼泪不由自主的溢出,挂在眼角。
宁容左见状,也不顾什么皇族风范,不停的低头帮她吹着伤口,最后吹得脸都酸了,才气喘吁吁的停了下来,舔了舔干涩嘴唇:“怎么样了?”
江淮闭着眼睛,蹙着眉点头,这疼痛像是一阵风,刮过全身,甚至连呼吸都会牵扯到伤口。
宁容左取过干净的纱布,小心翼翼的帮她包好,只露出白白的指尖,他担忧的看了看:“不出一个月,你的手又能提笔了。”
江淮想用袖子擦擦脸上的虚汗,却发现衣袂早已被血液浸透,红通通一片。
宁容左想要帮她,却还是止住了欲望,道:“切记,不要沾水。”
说着,坐在她身旁,再次问道:“皇祖母……到底是为什么罚你啊?”
江淮别过头去,一双眼珠黑的发亮:“你不信我?”
“一点小事怎么会罚这么重?”宁容左满脸狐疑。
“太后说这是小惩大诫。”江淮摊着手,作无奈状,“再有下次,会更重。”
宁容左眉间皱起:“还好这次没伤到骨头,要是再多一尺,你这双手真的不能要了。”
江淮点了点头。
宁容左也点了点头。
两人就这样坐着,气氛陷入了僵局,江淮再想开口,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是呆呆的扬着下巴,转头望着窗外的暖阳。
宁容左的视线一点点的移了过去,江淮虽算不上绝美,五官却十分精致分明,温和的阳光徐徐洒下,仿佛一条金色的薄纱,拂在她脸上平添几分朦胧之美。
恰如两人初次相遇的那次,他去皇帝的御书房回答课业,却发现窗下因做错事而被罚跪的她。
她年纪虽小,却一身傲骨,烈的像一匹常年在极北草原上驰骋的骏马,就连父皇那样的天子都驯服不了她
那时候他想,这天地间能配得上他的女子,大抵就是这样吧。
只是这样好的阳光,这样好的人,这样好的回忆,全全止步在四年前的那个夜晚。
她,诬陷自己谋反。
一走,就是四年。
等他回来,朝中局势巨变,本来安然在手的储位一下子多了两个竞争人选。
尤其是这个自己曾经倾心过的女孩,几乎判若两人,傲骨虽在,却被一层厚重的虚伪掩着。
她如今的八面玲珑,实在是让人侧目。
宁容左的心不知道怎么的,有些微微翻覆。
“大人!大人!”
殿外闯进来的北堂,一下子终止了他的回忆。
江淮缓缓的睁开眼,问道:“怎么了?”
“大人果然在这里!”北堂喘了口气,瞟了一眼宁容左,欲言又止。
江淮则直截了当的说道:“无妨,你说。”
北堂一顿,索性急速道:“刚才秦戚托御前的小城子捎了话来,说旭王合伙奉天府尹黎宋,上疏揭举通州刺史苟良卖官鬻爵之罪!”
江淮的脑子轰的一震,仿佛有人拽着她的头发一下一下的向地上摔去!
苟良!
长信旧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