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府留心居,深冷小院。
石桌前,饮半城拄着下巴,百无聊赖的看着对面那人喝酒。
一杯一杯,又一杯。
“我知道你喝不醉,可你不撑吗?”她忍不住问道。
“不撑。”江淮淡淡的扔了一句,对流霜道,“继续斟酒。”
流霜捧着那个酒壶,有些担心道:“大人,您这都喝了两壶了,别再把身子喝坏了,还是快些休息吧。”
江淮微抿嘴唇,把桌上散乱的八个酒盅全部扶好,说道:“这样吧,你把这些全倒满了,我喝完了,就睡了。”
流霜自知拗不过她,只好照做。
江淮瞧着她在自己眼前耍小聪明,眉梢挑起:“不要半杯。”
流霜一慌,没办法,只好把每一杯都斟的满溢,这才说道:“大人,说好了,喝完这些,可就不能再喝了。”
江淮一应,拿起面前的酒盅来,杯杯饮尽,不留一滴酒液。
饮半城冷眼瞧着她:“你说你这是何苦呢,不开心就说出来,喝什么闷酒啊,叫我大半夜在这里陪着你,冷是不冷,但我困啊。”
江淮也不抬头,随意将酒盅掷在一旁的地上:“困了就去睡,我自己一个人喝。”
饮半城有些气,但欲言又止,干脆也拿起一杯来喝了。
只是那酒液火辣呛鼻,掠过嗓子犹如刀剑,她眼睛登时被逼得通红,赶忙扶着石桌沿儿把嘴里没咽下去的吐了,对流霜道:“快给我倒杯水去!”
流霜见势,连忙进去正房。
江淮见饮半城这样,好容易化开一抹嘲讽的笑:“不能喝就别喝。”
饮半城接过流霜拿来的水,咕咚咕咚喝完,一抹嘴唇:“这东西有什么好喝的,又辣又苦的。”
江淮又拿起一杯来凑到唇边,慢悠悠的胡扯道:“酒是粮**,越喝越年轻。”
说完,闭眼仰头,本要一饮而尽,却扑面一道更重的酒味,随后手里一空,酒盅被人给夺走了。
她不快的睁开左眼,动作缓慢,但映入视线的,却是宁容左。
那人修长的指尖儿一转,将酒盅扔了出去,眸光微深:“别喝了。”
江淮登时一怔,好像有冷风从头上掠过,激起片片寒蛰,起身茫然后退两步,饮半城也跟着她快速后退。
“你怎么在这儿?”她目光警惕。
宁容左没说话,倒是流霜眼尖,指着院子旁边那个开着的侧门,说道:“大人,您看!”
江淮瞥了一眼,又看向宁容左,语气怪异:“不跳墙了?”
宁容左微微点头,刚要开口,却听江淮冷冰冰的说道:“出去。”
饮半城给了流霜一个眼神,叫她下去。
那丫头倒是机灵,没直接回屋,而是趁着没人注意,跑去了客房。
这边,宁容左目光深长:“你说什么?”
江淮懒得和他掰扯,直接扬声喊道:“百里!”
两秒后,只有微风卷着树叶打在身上,那人又不知道去哪儿了。
江淮万分无奈的咬牙,这人一到关键时刻就不见。
宁容左本身还挺警惕那人,但他今夜不在,便毫无顾忌的靠近两步,抄住江淮的手,淡笑道:“洞房花烛之夜,我却来陪你,你不高兴?”
旁边的饮半城向着江淮,推了一把那人:“她有什么好高兴的,你是他谁啊!”
宁容左眼睛微眯,蹦出丝丝危险来:“谁在说话。”
江淮睁开他的手,右臂环着饮半城往自己的身后站去,随后才对面前的人说道:“宁容左,你给我出去。”
那人只当做听不见,又去捉她的手:“怎么这么凉。”
江淮眉间皱的极紧,胸腔的起伏渐渐变得厉害,她挣脱开宁容左的手,哑声道:“你有完没完。”一指那个侧门,干脆道,“给我出去。”
宁容左往后退了一步,眼中漾出几分玩味:“江淮,你跟我来真的?”
江淮对视着他,面色冷漠,索性说破。
“宁容左,当我踏上去洮州的沙船时,咱们两个就已经结束了,是你一直在纠缠,你不是要爱,你是要赢,我不输给你,你不肯放手。”
这一席话轻轻,却直接点中了宁容左最在意的地方。
他仍穿着那套婚衣,在这寂冷的黑夜里,红得耀眼,片刻微呼了口气,似笑非笑道:“你想说什么?”
江淮神情平静:“从此以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再相见时虽不至陌路,却也不必纠缠。”
饮半城转头盯着她刀锋一般的侧脸,眸中有些驳杂,甚至还有些……兴奋。
“不必纠缠?”宁容左缓缓勾唇,笑的如拂柳的春风般宜人,“你知道这四个字的后果是什么吗?”
江淮丝毫不惧,扬着下巴,目光桀骜:“什么后果?再送你去一次渝州吗?”
宁容左的眼中闪过一丝精光,却又很快消失不见,平静着:“江淮,我最后再问你一次,你当真是要跟我一刀两断,再不纠缠?”
江淮笑得亦是风轻云淡:“当真,我一直当真,是你在自欺欺人。”
宁容左打量着她:“江淮,你怎么这么狠心。”
那人直截了当的推开他靠近的身子,冷淡道:“宁容左,渝州一贬四年,你居然还能回来。”
宁容左道:“我记得,你曾说过,我回来,你很开心。”
江淮道:“什么时候该说什么样的话,我心里还是有数的。”
“现在呢?”
“真心。”
“当初呢?”
“假意。”
宁容左被这两个字刺激的咳嗽几声,随后轻笑着点头道:“江淮,当初多情是你,眼下绝情也是你,厉害。”
江淮抱臂:“我从未多情,何来绝情。”
宁容左拂了下衣袖,想要上前,余光却瞟了到一人——他站在留心居的院门口,黑衣猎猎,抖着劲风,仿佛镇守一方的无尚神佛,守护着所有,并且带给他强有力的压制,告诉他,不要靠近。
当然,以江淮的角度,看不到贺子沉的存在……更看不到这两人一同想起那日春露的是事,而心照不宣的尴尬和互相闪躲的目光。
她只是看着面前的人忽然停住逼近的脚步,留下最后一个失意的笑,转身毅然决然的离去。
那红色的衣袂旋转翻飞,顺便带走了这八年所有的回忆,将其粉碎。
江淮目送着他离去,一直是面无表情,等那侧门被关上后,忽然大喊了一声:“高伦——”
半分钟后,那人裹着衣服站在院门口,睡眼惺忪的问道:“大人?”
江淮回头,贺子沉早已回去了,那里只剩下他一人,清冷道:“给我把侧门封上。”顿了顿,补充道,“封死了。”
那人虽然不解,但还是点头道:“是。”
江淮又指了一下赶来的流霜:“等百里回来,告诉他,不许任何人随意出入我的留心居,还有上御司,若再像今日这般消失不见,就给我滚回大燕去。”
流霜小声道:“是。”
江淮垂眸,直接夺过她手中的酒壶,在流霜的惊呼声中,扬起头颅,将壶嘴中倾泻而出的透明酒液全全灌了进去。
月光如条绫子般打下来,缠绕在她光洁的脖颈上,一口一口的,吞咽的十分有规律。
饮半城在一旁听着那清晰的咕咚声,冷淡道:“别喝了。”
江淮咽下最后一口烈酒,扔下酒壶,忽然觉得胃里十分不舒服,蓦地生出一丝恶心,这可是从前喝酒从未有过的反应。
双颊一鼓,她瞪着眼睛蹲了下来,单手拄着石桌沿儿,开始狂呕起来。
这痛苦的声音在冷夜下,听着撕心裂肺的。
饮半城看着她,清冷道:“自作自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