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黑的夜,霜寒的星,仰头望去,长空波谲的像是边蛮之外的南海。
虽然已至七月,长安都已经入夏,但南疆仍是冷风瑟瑟,吹得城墙上的金黄大旗发出猎猎的声响,几乎被风扯得平整,露出那个苍劲的‘汤’字。
城楼的坐台上,江璟仰靠着,硬挺的面容掩在黑夜之中,辨不清,只是不停的举着手中的酒盅,一杯接着一杯的饮着。
“怎么自己一个人在这里喝闷酒?”
身后有人说话,带着清淡的笑意。
江璟瞥眼过去,是司城。
那人身长七尺,背脊宽硕,此时脱了坚硬的盔甲,只穿着那件百年不换的霜色薄衫,因着常年耗在南疆,风吹日晒,肌肤是荷尔蒙爆棚的古铜色。
坐下来时,与他对视,一双眸子在这夜里异常的明亮,似乎比这月亮还吸引人,灿烂一笑,露出两排整齐的牙齿来,道:“咱们兄弟一年多不见,好容易见了,怎么拉着个脸?”
江璟把视线挪回去,城楼之下是宽深皆数十丈的护城河,风掀微浪,顺着城墙攀上来一股子腥味,对岸则是埋藏在漆黑中的万里荒原。
再往前三千里,便是九江之一的南穴江,若是再前进,即出去中原,步入边蛮地界,主南方的话,则要直对鬼伐部落。
司城夺过他手里的酒壶来,想要御寒,酒就是必需品,咕咚两口喝了,他痛快道:“你可算回来了,这一年我在李侃元那个老狐狸的手里,可是憋屈死了。”
江璟冷淡道:“怎么了?”
司城一提起那人,火又起来了,直接把酒壶扔下去,道:“别提了,因着我是旧臣之后,又只效忠于你,没少找我麻烦。”咳了一声,抬脚上来,“不提也罢。”
江璟轻轻一应,两指抵着下巴发呆。
他终于回了心心念念的南疆,重新坐在了神往的新城城楼之上,俯瞰万里荒原,直视冷风空对,却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从前只觉得无边潇洒,眼下却倍感荒凉。
司城甚少见他如此低迷,一拍那人的肩膀,问道:“给公主雕木像了吗?”
一提起苏绾,江璟眼底的光微微亮起,转过头去:“什么木像?”
司城直起身子,解释道:“你不知道吗?按照平梁的规矩,男女成亲之后,妻子要给丈夫用七八样玉石做一条百玉钏,丈夫则要亲手为妻子雕一个巴掌大小的木像,日日放在枕头旁的。”眼珠一动,“她没给你做?”
江璟想起来那条已经粉身碎骨的玉钏,顿了顿,才道:“做了。”
司城眼中一亮,兴奋道:“哪儿呢?给哥们儿看看!”
江璟沉默两秒,淡淡道:“没戴,怕弄坏了。”
司城切了一声,又把身子靠了回去,忽然听他有些别扭的问道:“雕那个木像,用什么木料?”
司城先是一愣,随后恍然道:“黄杨木。”停了一会儿,促狭道,“怎么?你要给她做?”
江璟不回答,又陷入了沉默之中。
司城也不再开口,两人就这样在城楼之上静静的坐着。
眼瞧这夜越来越深了,他被吹的有些冷,半撑着起身想要回屋睡觉,江璟的声音却犹如地下寒蛰突袭而来,说道:“贤妃小产的那个孩子,是不是你的?”
司城的动作瞬间停住,好像是被寒风冻僵了一般,几秒后,面色谨慎的坐了下来,不安的打量着面前人,开口为难道:“你……知道了。”
话音刚落,江璟强健的身型仿佛苏醒的猛虎一般呼啸而来,一下将他扑倒在地上,粗暴的拎着他的领子,眼睛几乎要喷出火来,切齿道:“好你个司城!你个王八蛋!你好大的胆子!”
司城做贼心虚,更是有些不敢面对,把住他的手腕,低声道:“江璟,我把你当亲兄弟,你问我,我必须承认。”微咽口水,“昭良肚子里的那个孩子的确……是我的。”
江璟恨不得把牙齿咬碎,一字一顿道:“我就知道你私自回长安不是为了探望双亲,你……你不要命了!”
司城眼中尽是不甘:“昭良是我的,是皇上横插一脚。”
江璟气怒道:“你他娘的放屁!你还要不要你这颗脑袋了!”
司城瞧着他,略微悬心的问道:“你怎么……忽然问起这件事了?”
江璟松开手,坐回身子,紧皱眉头:“你说呢。”
司城也蹙起眉头:“皇上知道了?”
江璟恨铁不成钢,道:“他要是知道了,还有咱们的活路吗!”转过头去,眺望着远方,“是君幸知道了。”
司城不可置信:“怎么可能?”随后低头思忖,“我可是一点风声都没透露出去,昭良那边也是滴水不漏,如何能让她知晓?”
江璟不屑,语气中不知为何竟然掺杂了一丝骄傲:“她精的跟什么似的,从小到大,咱们什么事情能瞒住她,肯定是有地方露了马脚。”再回头,斥道,“她那日忽然问我,说你是不是私自回过长安,我和她一对视,便知道瞒不住了,只是没想到你小子胆子这么大,还真是色胆包天!”
司城不去看他,只回想着那一夜的温存,面色微缓:“总有一日,我要叫昭良回到我的身边,而不是再去以色侍人!”
江璟见势,心下微哀,司城和江昭良的情谊是他看着浓起来的,只是不想后者为了家族,一朝入宫,便从此萧郎是路人,也是可惜可叹。
他淡淡道:“你可千万别冲动。”
司城手搭膝盖,淡漠道:“我自然知道。”回头,眸中隐有坚定,“我愿意等,不管是八年还是八十年,只要有希望,我就等。”
江璟闻言,面上小心的化开一个笑容,挑眉道:“好,这是你说的。”
司城也笑了:“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江璟又转过头去,嫌弃道:“你算什么君子,真他娘的能往自己脸上贴金。”
司城随手拾起一个石子打在他的身上,不快道:“就你他娘的事多。”
江璟没躲,那颗石子没打中他,而是掉了下去,落入护城河中,消失不见。
好半天,他才又道:“我不会雕木像。”
司城斜眼:“不会就学。”
江璟深吸了口沁凉的气,点头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