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您这是妇人之仁。”
是夜,皇帝所在的营帐内,传来慕容秋不紧不慢的声音。
而那个当事者只是在静静的喝着茶,双腿盘在案几之下,有些酸麻,闻得此言,颇为懒散的瞥眼过去,瞧着一脸平淡的慕容秋,道:“怎么?”
对面那人稍微低头,轻声道:“皇上何必明知故问。”
皇帝放下茶杯,斜睨着他:“是你二儿子没能将那条铁链全全弄断,这才给了她救命的机会,干朕何事。”
慕容秋抬眼,眸光深邃:“他只是藏了刀,铁链是皇上命人去锯的。”
皇帝闻言抬头,和他对视,一秒不移:“爱卿何意?”
慕容秋一语中的:“皇上心软了。”
皇帝轻合眼,声音淡漠:“朕没有。”
慕容秋心内的死水微有翻覆,沉默了一会儿,从怀中取出一颗黑色的药丸儿来,放进面前的茶壶里,拿起来晃了晃,确定已全融于水后,又放回桌上。
“皇上,叫侍卫将这壶茶送去给她,就说今日是那些下人疏忽,没能细心检查,这壶茶全当是抚慰,叫她必须当着侍卫的面,一滴不剩的饮尽。”
话音落了,帐内陷入死寂。
与此同时,那案几上的烛火开始疯狂的摇曳起来,光影斑驳,打在两人的脸上,神情看上去是那么的狰狞和可怖,好像忘川里爬上来的厉鬼,直要向对方索命。
皇帝隐在暗影中的眼睛轻微一眨,讲话挑眉:“你在试探朕。”
慕容秋微挺直脊背,淡淡道:“是。”
皇帝好像是在冷笑:“朕是君,你是臣。”
慕容秋于黑绰的光影中寻觅着那人的双眼,话里有话:“可臣是忠臣。”
“那君是昏君?”
“只要陛下不肯处死江淮。”
“她可是你的亲外甥女。”
“臣不在乎。”
“那爱卿在乎什么?”
“吾皇万岁。”
慕容秋说完,帐内的烛火突然熄灭了。
两人僵持在一片漆黑当中。
“她还不能死。”
“何故?”
“才需用尽,况且,她并无任何不轨之举。”
“皇上,难道您忘了当初是怎么贬走四殿下的吗?”
“她那时刚从江秦的手里接过旧臣大权,想要立威而已。”
“不,她是在断您子嗣。”
“为什么?”
“因为她是长信旧臣之后。”
这回,两人谁也不说话了,黑暗中,唯思绪化为刀剑,于其中无形的交锋着,冥冥中,只觉火星四溅,崩进两人的眼睛里。
片刻,皇帝喊道:“秦戚,掌灯——”
不一会儿,那个老太监从帐外走了进来,摸索着将案几上的火烛重新点燃。
皇帝微呼了口气,冷淡道:“把这壶茶给君幸送去,就说今日吓到她了。”
慕容秋双眼微眯,却听秦戚淡笑道:“皇上还记得御侍大人喜欢喝庐山云雾。”
皇帝目视前方,轻点了下头:“这丫头就爱这口。”
秦戚忽的轻笑。
慕容秋斜眼:“你笑什么?”
秦戚依旧自顾自的念叨着:“老奴是想起了御侍大人方出仕的那年,那年她才十二岁,成日老气横秋的围在皇上身边,旁人都喝糖水,唯独她,成日捧个茶壶不离嘴。”
他说着,慕容秋瞧着。
皇帝眼中泛光,也似是回忆起了什么。
说实话,若不是因为旧臣的关系,慕容秋倒也很欣赏这个小外甥女,初出茅庐,身为不怕虎的牛犊,那股天性使然的傲劲儿,当真叫人爱不释手。
不过,现在可不是回忆往昔,顾念旧情的时候。
他瞥眼秦戚,眉梢微蹙。
这人的一番话说的还真是时候。
果不其然,皇帝不知是出于什么原因,推开秦戚要去拿那个茶壶的手,摇了下头:“不必送了,你先下去吧。”再一顿,“都下去吧,朕乏了。”
秦戚连忙点头,连着慕容秋也一起出了帐子。
立于帐前时,后者忽然道:“秦总管,若我没记错的话,你是他们江家的亲戚,是不是?”
秦戚应道:“是远亲。”
慕容秋朗声笑了笑,厚重的大掌拍了拍他的肩膀:“远亲也是亲啊。”
秦戚眼中精明,只笑了两声没有说话。
慕容秋微敛笑意,心里结冰。
……
……
隔壁帐内,叶颂将一物交给江淮。
崔玥上眼,蹙眉道:“是袖扣?”抬头看那人,“你从哪儿来的?”
叶颂依言答道:“我方才去了那崖顶,在那里捡的。”
江淮将这枚袖扣拿到火烛前,仔细的打量着,心里却很明白,今日谁在那崖顶做手脚,这枚袖扣就是谁的,况且,她的心里也已经有了答案。
叶颂微抿了抿嘴,开口道:“江淮,我知道昨日是谁把你推……”
“今日多谢你出手提醒。”江淮蓦地打断她的话。
叶颂微怔,瞧着她那一脸了然的样子,心下悬空,转移了话题:“对了,你腰间的刺青,怎么来的?”
“遮伤。”
“……那么大一片。”
“是。”江淮笑了笑,举着手里的袖扣淡淡道,“云安公主,咱俩两清了。”
叶颂冗长的睫毛微微一抬,转身出去了。
崔玥见她走了,拿过那枚袖扣端详着:“君幸,今日可真够险的。”
江淮躺在床铺之上,双臂垫在脑后,淡淡道:“这算什么,明天就要回京了,自然有比这更险的在等着我。”
崔玥对她的态度十分不满,强调道:“什么?这算什么?”不快的抿了下嘴唇,“今日若是稍有差池,你当场毙命!”
江淮倒是满不在意:“这里的明枪易躲,宫里的暗箭难防。”
崔玥沉呼了口气,索性也躺下了,两人背对着,谁也没说话。
片刻,沉寂的帐内再次响起崔玥的声音:“君幸,你打算什么时候出手对付慕容秋?”
那人沉默几秒,然后冷淡道:“从未打算。”
崔玥猛地转过身来,万分不悦道:“为什么?”扳过那人的身子,再次蹙眉,“你难道忘了,这几次的杀身之险,全都是他一手所为,去年还差点送你归西。”微咽口水,忿忿道,“你这位亲舅舅,可比皇上更想让你死。”
江淮对视着她:“可舅舅也是皇上的心腹,我若是出手动他,便是找死。”
“为何?”
“他是皇上的底牌,是专门用来对付我的底牌,我若是豆腐,他便是点我的卤水,所谓一物降一物,只要舅舅还在,皇上就不会急着杀我。”
“可你若是死了,想必慕容秋也不会好过吧。”
“伴君如伴虎,谁又能好过。”
“那他为什么还执意杀你?他难道不明白鸟尽弓藏的道理?”
“舅舅是忠臣。”
“你也是忠臣。”
“择主不同,臣都是忠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