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月掩云后,天地间一片寂寂。
相思阁内,血气渐浓。
百里藏在面具后的眸子稍稍动了动,蹲下身子,伸手将那人抚在怀里,好像抓着一团将要飘逝而去的云彩,而那人得眉宇间满是清高的孤冷。
骆完璧这一口血吐出去,胸口堵得没有方才那般闷窒,但意识却是越来越薄弱,她抬起重如千斤的眼皮,瞧着百里,笑的惋惜:“我要……死了吗?”
百里不说话,静静的看着她。
骆完璧疲惫的靠在他的胸膛上,听着他的心跳,犹如擂鼓:“百里……我昨晚……梦到你了……你说……要让那昙花……遍野百里……连绵不绝……直到……我的脚下。”
她说着,口中又涌出鲜血来,全部淋洒在百里的黑色衣袍上,那人不嫌不弃,却仍是无动于衷。
骆完璧生生咽下另一口血,笑的欣慰:“你……如何……知道我……喜……喜欢……昙花。”
百里淡漠:“昙花只出现于夜晚,你和此花一样,我也从未在白日里见过你。”
骆完璧脑袋垂低,好像是笑了笑:“是……是吗?”
百里轻应,一个字都不肯多说。
骆完璧浑身白的发光,轮廓也变得模糊,好像真的要羽化成仙而去,那可双眸子里,包裹着落落的神情,示意她仍然留恋着人间:“百里……我想……现在……你可以……把真正的名字……告诉我……行吗?”
百里道:“百里。”重复一遍,“百里。”
骆完璧无奈:“你……还是……不肯说。”
百里眼中黑沉,最终道:“百里策。”
骆完璧的嘴角勾着若有似无的弧度,笑容疲倦:“你没……骗……我?”
百里轻轻摇头:“百里策。”
骆完璧沉默一瞬,柳眉忽然痛苦的蹙起,随之而来的是大口喷涌的鲜血,她眼中亮出久违的澈澄,伸手拼尽全力的攥住百里的衣领,呼吸剧烈倒抽,听着是那么的让人心惊胆战。
两秒后,言语出口,字字和死亡的镰刀你追我赶。
“百……百里……我生来……病重卧床……不曾……游览过……这俗世的繁华三千……咳咳……人生苦短……宵宵漫长……我曾……尝试着游走画中……却总是……在隔靴搔痒……自欺欺人……从来不能……真正的一饱……眼福。”
哆嗦着伸手去触碰百里脸上的面具,欲将其取下。
“莽莽……山川……悠悠云海……春花烂漫……夏雨如丝……秋风……裁鬓……冬雪如……玉。”她声音哽咽,忽高忽低的摸不准,“只是……我……福气太浅……不能亲眼……得见此般美景……唯有一愿……此夜……若能重见……你面具……下……的全容……就当做是……残生心愿……彻底了结……可以吗?”
百里先是寂不出声,随后点了一下头。
骆完璧笑容勉强,抚在那银制面具上的右手五指微微用力,却在最后一刻失去控制,像是乘云都起不来的风筝,刮过百里光洁的下巴,指缝的鲜血在上面汇出一道红色的痕迹,随即,轻巧的跌坠在地砖之上,有细微的咚声响起。
骆完璧合上眼睛的两秒后,那半块面具,自那人脸上脱落,掉在她的胸口。
月光不知何时亮了起来,映照着百里的全容。
大好河山,尽数在你眼中。
我只看着你,就是看见了。
他的双臂被枕的麻木,而那人的尸身却在怀中飞快的变冷变僵,冷冽的视线扫过骆完璧美似仙人的容颜,便是死去,她也是这样的完美无缺。
完璧,完璧。
无憾,无憾。
本是镜中仙,却偏要游凡间,在尘世中辗转腾挪二十年,最终还是要归入九重天。
彼此相识相知相通相惜的点滴闪回在脑海,可不知何时,月色化作飞雪,一羽一羽的将他们掩埋,也将那琴声掩埋,更是将他们所经历的一切掩埋。
等到他也死了,再没人会记得。
如此想着,百里伸出手指抹去她薄唇下的血迹,拿起面具重新戴在自己的脸上,却发现手臂上的那道粉色伤疤不知何时变得通红鼓胀,青紫的血管显出,蜿蜒似蛇,整只小臂红色一片,疼痛像是一只青蛙,在里面胡乱的跳动着。
故作不见。
他抽出手臂,将骆完璧静静的放回地砖之上。
明天一早,天竺就会发现。
骆完璧的死,将轰动整个中原,皇帝会震下天子之怒,而百姓则无辜同受。
面无表情的起身,将面具正了正,目光却始终不肯移动。
片刻,百里走过去将那架长阙琴拿在手里,撩开那道水晶帘,走了出去。
站在殿门口的石阶上,他脊背汗透。
耳边有入了秋季后的虫鸣,像是夏天最后的挽歌,它们匍匐在墙根的杂草之中等死,忽然,有虫扑向百里那双冷寂的眼,却在其中意外地发现了从未有过的寂寞。
知音不在,人去弦断。
世间再无这样好的琴声,也再无这样好的人,而正是因为有了骆完璧存在,他才第一次感受到自己的体温,知道那不是冰凉刺骨。
只可惜,太美的东西到底是假象,虚化被岁月淘汰,留下来长存人间的,唯有真实的丑陋。
夙夜寒星,风萧萧起。
他被这霜降的冷气贯穿,步步踏血往前,却在临出殿门时,在那墙角发现了一朵白色的昙花,它仿佛栖息在那里的层云,只等着明日回归天蓝,又像是一盏明灯,想为他照清脚下的行路艰难,花瓣层叠晶润,亦如水晶,仔细看时,中间的花蕊上还有结的霜露。
朦胧中,花香清淡,无声的爬上衣袍,遮掩住上面的血味。
百里不知道在想什么,又在原地看了许久,直到那雪白色的花瓣稍微失去生机,这才捧好长阙琴,信步出了相思阁的殿门,并且一次都没有回头。
殿门合上的那一瞬间,那昙花掉了一片花瓣,不多时,就全都落了。
寝殿之内,床榻之上。
那人周身的最后一丝温度,也顺着露在被子外面的指尖流走。
空阔的殿里,只剩下那原本盖着长阙琴的绸布,孤零零的躺在地上。
……
……
昙花落了,骆完璧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