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那日晕倒,不过傍晚便已经醒来,力排众卿异议,到底还是下令将旭王被贬为廉郡王,迅速启程去寿州了。
一来,金像的事情闹得阖城皆知,罪无可恕。
二来,皇帝偏好迷信,又多疼骆完璧,听了司天台庞密的几句谗言,总觉得她的死,和这没弄好的万民塔有关,是皇室的民福没祈到。
而旭王贬去寿州的那天,恒王在自己的桐叶台大肆庆祝,丝竹歌舞一直持续到傍晚,随后带着酒去了北东宫,却发现宁容左正坐在书案前闷声不语。
彼时夕阳映衬,天地间存着一片血红,那颜色仿佛真的在流动,一直淌到宁容左的脚下,他闻到扑鼻的酒香,疲惫的抬起脸庞,一双眼里凝重得很。
恒王打了个酒嗝,顺势坐在那书案上,笑道:“老四,大哥走了。”
宁容左斜睨着他:“谁让你喝酒的。”
恒王挑眉:“我高兴,多了两杯你还管。”
宁容左的凌眉也逐渐皱起,劈手夺过他的酒壶掷在地上,那清脆的碎裂声犹如一盆冷水,直接将恒王浇了个透心凉,一下子醒酒不少。
他无措的瞧着地面的碎片:“老四,你这是做什么?”
宁容左站起身来,抱臂伫立:“父皇现在病着,大哥又被贬走了,阖宫的气氛如此紧张,你却这样丝竹夜宴,生怕没有把柄给人家攥吗?”
他这么一说,恒王才反应过来,抖了抖酒气:“那二哥不喝了,不喝了还不行吗。”
宁容左仍是放松不下来,事情越到最后越不安,摆弄着袖子上的袖扣,抬眼问道:“二哥,那金像后面的字,是你着人刻上去的?”
恒王承认的到也利落:“是哥哥做的。”拍了拍他的肩膀,“二哥这是在帮你,人家江淮早就不把你放在眼里了,就你跟个二傻子似的,成日把她放在心尖儿上,我可告诉你,事情都已经到了这步田地,你切勿冲动,休叫咱们的一切努力付诸东流。”
宁容左抿唇不语,手捻袖扣,视线却变得极其斑驳。
恒王见势,沉下语气来劝阻道:“老四,别看你现在是太子,住在这奢靡无数的北东宫,只要父皇还没宾天,就一定会有变数。”
宁容左充耳不闻,转移了话题:“二哥,你还好意思在这里教训我?你说的这些难道我心里不清楚吗?”顿了顿,扼腕道,“是你大意了。”
恒王微怔:“我大意?”
宁容左眸光凛然,将袖扣掷在一旁:“换了金像就足矣了,你何必自作聪明在上面刻字?岂非是此地无银三百两?”愤恨的咬咬牙,“纯粹是多此一举!”
恒王有些不解,下意识的逃避着他的视线。
宁容左继续道:“江淮那么精,若真是她换了金像,刻在上面的字也不会是讨贼檄文,这样做岂非是引火烧身?”稍微怅然,“这下好了,父皇非但不会怀疑江淮,还会怀疑到我和长欢身上,御前的人怕是要大换血了,咱们辛辛苦苦埋得那些眼线,全白费了。”
恒王被他点醒,半张了张嘴:“那……怎么办?”
宁容左眉间越皱越紧:“罢了,父皇既然贬走了大哥,就说明他心里有数,到底还是选择了保护我和长欢,事已至此,硬着头皮装作不知道吧。”
恒王这会儿不在谆谆教诲,反倒心生丝丝愧疚:“都是二哥莽撞。”
宁容左瞥着他,忽的冷淡轻笑:“知道自己莽撞还好。”复又看向前方,“就怕有些人莽撞还不自知。”
恒王看着他:“谁啊?”
宁容左云淡风轻:“无妨,都已经贬去寿州了。”
恒王眼珠一转,反应过来后蔑然一笑。
宁容左深吸一口气,傍晚的余晖荡入他的眼里:“只是一个睡了,另一个就要醒了。”脚碾地上的那枚袖扣,语气缥缈。
恒王自然清楚他说的是谁,遂道:“无妨,说一千道一万,她就算是公主,也终究是个女人,无论怎么蹦跶,也都是秋后的蚂蚱了,更何况,老六不想做皇帝,难不成,她要牝鸡司晨?”
宁容左神色谨慎而阴冷:“逼急了,狗都会跳墙呢。”
……
……
是夜,浴堂殿。
皇帝驱散了所有宫人,独自披了寝衣坐在龙案前,笔架和砚台的旁边,放着一本金黄色的册子,板正干净,却不是用纸做的,而是用绸布缝的。
左侧写着:汤皇室宁姓族谱。
这是骆宛竹不久前送来的,那人被父亲连累,自昨日才重新上职。
皇帝的脑袋还有些木讷,垂眸盯着那个册子,好似手坠千斤,说什么也抬不起来,也不知桌上的沙漏来回颠倒了几次,他这才小心翼翼的翻开。
汤王朝至此,四百三十一年,历经二十七帝。
这本‘汤皇室宁姓族谱’记载了汤朝开国以来,足足三千余的皇室族人的一切,翻到这一代的最后面,皇帝瞧见了一个极其刺眼的名字:宁朔。
再往下。
嫡长女宁花君,王妃映蓉所出,诞于端和元年二月二十七日酉时二刻,封恭月为号,位即郡主。
端和元年,也就是长德三十六年,是佛门之变的那一年,而后皇帝登基,改端和为新的年号,迄今已有整整二十年。
皇帝沉默片刻,从袖子里面掏出江淮的那枚命签来,果然,上面记载的出生时辰和花君的一模一样,并未如江秦所说,晚了两个时辰。
他痛苦的半阖眼睛,心头好像被锥子扎透了一般,如果事情真如他所想,那么这二十年来受愧疚驱使的一切弥补,原来都是错付了。
“皇上。”
秦戚在殿外小声通禀:“王妃来了。”
皇帝闻言,瞥眼过去,顺手合上桌上的册子,沉声道:“让她进来。”
话音刚落,殿门便被人轻轻推开,从门槛外面信步走进来一位女子,她穿着一件宽大的灰色袍子,虽然简朴但却十分干净,垂眸至殿中,双手合十置在身前。
皇帝盯着她,眼神谨慎:“把头抬起来。”
那人闻声抬起头来,一双眸子里没了出家后的淡然,反倒多了三分俗世中的愤恨和不甘,甚至还带着些挑衅的蔑意,松开合十礼,以俗家身份道:“宁历,二十年不见,别来无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