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断月楼。
冬日的阳光不带温度,从轩窗透进来皆是冷的,长欢穿着一身淡蓝色的宫服坐在绣架前,手持银针,刺穿那白色的绸布,牵出根红色的绒线来。
听闻沈萧的话,长欢微抬凤眸:“新政?”
沈萧点头:“就是那个一州九城制。”
长欢手上动作不停,只冷笑道:“能把这陈芝麻烂谷子翻出来,老四还真是煞费苦心。”掐住针尖缓缓往出拉,“怪道他这两年没什么动静,原来一直是在地方做文章,这十道总督里必定有他的人。”
沈萧面色严谨:“公主,那咱们现在该怎么办?”
长欢头也不抬,针脚飞快的绣出一朵芍药花来:“父皇怎么说?”
沈萧如实答道:“再议。”
“那就是同意了。”长欢冷笑,“既如此,那个慕容秋呢?既然是要分散中央皇权,他这个百官之首肯定是不同意吧。”
沈萧为难的摇了摇头:“恰恰相反,慕容秋倒是力推此政。”
长欢的动作停住,将那针扎在芍药花的正中心,起身接过望云递来的茶,一边思忖着一边往软榻走,落座之后,眼中露出轻浮的笑意,不紧不慢道:“看来父皇和慕容秋已经离心了,他还算是有自知之明,知道父皇忌讳他,先行断尾。”
沈萧站在一旁,也不屑轻笑:“正是如此,自打江淮死后,这个慕容秋便把尾巴夹起来了,生怕皇上将注意力放到他身上。”
长欢目光蔑然:“夹起来又不是没有。”思虑着新政的内核,忽然道,“那下放到地方的兵权怎么办?朝会上可有提及?”
一提到这事,沈萧面露疑惑:“说来奇怪,这件事情恒王殿下刚要开口就被皇上止住了,随后就退朝了。”微抬眼睛,“不过下官看过那本新政,四殿下的意思是,要在州刺史上新设两个掌兵总督,由宗亲担任,只将最没用的领兵权派至地方,大部分的调兵权仍在中央,在皇上手里。”
长欢面色变得凝重:“哪两位宗亲?”
沈萧回忆着,利落道:“七爷和十三爷。”
长欢了然:“原来是这两个废物。”将茶杯放下,一句道破,“看来父皇是想用新政来除去李侃元。”抬头看沈萧,“他是想将禁军的兵权打散去地方,然后再用掌兵总督这一层全都收回到自己手里,还有那些以慕容秋为首的世家公卿手里的政权,父皇是想用同样的方法一齐收回,巩固手中的皇权。”
沈萧也有些寒芒在背:“的确,皇上这两年大力打压世家,偏心扶植寒门,若是新政真的推行下去,朝上日后怕是真的要变天了。”
长欢笑意冰冷:“老四从来不打没准备的仗,这个新政正好解决了父皇的心腹大患,怕是再走几个月的场面,就要施行下去了。”
沈萧眼睛微眯:“还有南疆的江璟。”
长欢摇了摇头,道出最主要的一点:“江璟虽然是江家的人,可与他那个妹妹截然相反,是个一心忠君为国的呆木头,从前有江淮在,父皇还会顾虑,眼下那人死了,无人吹邪风,他大可放心,倒是李侃元这个老狐狸需要防范。”
沈萧认真颔首:“那咱们该怎么办?”
“先看看风头再说。”长欢将喝完的茶杯递给他,“赏你了。”
沈萧接过,受宠若惊道:“多谢公主。”
长欢走到那绣架前,瞧着那栩栩如生的大团芍药花,眼中的不满越来越浓烈,干脆拿起旁边放着的剪刀狠厉的扎进去,再用力一划。
只听刺啦声响起,沈萧不解:“公主如何毁了自己的心血?”
长欢攥着那剪刀,冷笑道:“我自己的心血,只有我自己能毁。”
沈萧见势,微咽口水,行礼离开了。
……
……
西昌,皇城祥华宫。
午后用过膳食,昌后坐在正殿软榻上编织,她今年才四十岁出头,与卓皇后一般大的年纪,但皮肤却不如那人保养的好,只不过那眼角微微的细纹不足以掩盖她的美貌,加之边蛮人要比中原人抗老,抬眼时,仍能惊艳这流长岁月。
她穿着一身大红色的精美宫装,裙摆盘桓了大片的细密花样,那是绣堂里上百位绣娘呕心沥血半月才绣出来的成品,几乎比拟实物。
内殿传来昌王沉重的鼾声,昌后轻轻抬头,她有着和江淮一样挺立的眉骨和深邃的眼窝,两颗眸子里带着些许的冷,像是檀溪冬日被打散的片片浮冰,那挺翘的鼻翼是由内而生的骄傲,嘴唇微张,上面红的仿佛下一秒就会滴出粘稠的血来,视线往下,是抹胸过低而露出的大片洁白肌肤,只是在左胸口处,有一道很淡很淡的疤痕,像是刀伤,看样子有些时日了。
如同卓皇后一样的卑微出身,让她们在这个年岁便看透世间百态,面对袭来的世事,永远都能做到处变不惊,仿佛死水一潭。
昌后将编好的花样递给一旁的宫女,嘱咐道:“放去大王枕下。”
侍女接过,刚要去内殿,忽然那水晶帘被人大力掀开,发出霹雳扒拉的碰撞声,遥见昌王自己光着脚走出来了,他满头大汗,寝衣贴在身上黏糊糊的,面上有着被噩梦摧残后的疲惫,眼睛血红:“虞儿。”
昌后见势,蹙眉走过去扶住他:“大王您这是怎么了?”
昌王同她一起在软榻上坐下,他不安的像是个孩子,忙不迭的横躺在她的腿上,隔着那奢华的布料,他越抓越用力,眼神飘忽:“孤王做了个大噩梦。”
昌后闻言,笑意轻轻,挥手叫侍女们都退下,自己拿着手帕帮昌王擦着额头的汗,低低安抚道:“大王可不是小孩子,不过是场噩梦而已。”
昌王不甘的闭上眼睛,紧攥着昌后的手:“可是他们要孤王做小孩子。”
昌后的眸光逐渐黑冷下去,她修长的指尖划过昌王的下巴,像是对待亲生儿子一样,意味深长道:“无妨,臣妾会帮大王,臣妾会帮大王杀了他们。”
“不……不!”昌王猛地睁开眼睛,他把着昌后的肩头,“在梦里,有个女子要杀我,她穿着一身白衣,拿着一把白扇。”他不敢再说下去,直咬牙闭紧了眼睛,脑海中又浮现出那人的身影,惊乱的好悬掉下床榻。
昌后赶紧抱住他,心道这人不会是被世家族长给压抑的神经错乱了吧,遂冲着外面吩咐道:“去请卦台的命官来。”
那命官来的很快,先是给两人请安,然后按照昌后的嘱咐,小心翼翼的观瞧着昌王的面色,轻声唤道:“大王?”
昌王闻言抬眼,一把攥住他,好像看见了救星:“萧晃,萧晃你可来了。”他坐直身子,急促的说道,“方才孤王梦见有个女人要杀了孤王!你快帮孤王破一破!”
萧晃按住他,眼神精明:“什么样的女子?”
昌王依稀道:“是个白衣女子,她手持一把用叠刀做成的扇子。”再次瞪眼,扬高了声音,“她要杀了孤王!”
萧晃叫他别激动,作势掐了掐手指,忽然笑了。
昌后淡漠道:“萧晃,怎么回事?”
萧晃道:“大王,王后,这位女子不是来杀大王的,她是好人,是来辅佐大王的。”随即娓娓道来,“天降贵人解西昌困顿,这是好事啊。”
昌王被那人吓得不轻,哪里肯信:“你胡诌什么!”
萧晃笑道:“敢问大王,在那梦里,您可瞧见了这女子的长相?”
昌王回忆着摇头:“这倒没有。”
萧晃煞有介事道:“这就对了,此乃消祸神女。”
昌后见势,开口相问:“那现在应该怎么办?”
萧晃徐徐道:“既然神女给大王托梦,便是暗示她已经到了西昌,那咱们应该把她给请出来,充入王庭镇祸,以保我西昌国祚啊。”
昌王已经被绕迷糊了,还是昌后冷静道:“这西昌之大,如何去找?”
萧晃一缕下巴上的小胡子,眯了眯眼睛,起身在轩窗前站了几秒,随后略带玄机的说道:“看来采红的贵客也到了。”回身道,“需要个采红人。”
昌王不解:“采红人?”
萧晃点头道:“正是。”掐着手指头算了算,从怀中拿出一个香囊,将里面的三枚年头甚久的铜钱倒在掌心,扬手掷在地上,他也顺势趴了下来。
那三枚铜钱直直落在地上,也不乱滚,呈直线排列。
昌王稍微直起身子:“怎么说?”
萧晃又眯起眼睛,分析着:“东北方,主远客。”换了个位置观察,“采红人现下就在洛阳城中。”又挪了挪身子,“就住在皇城里。”
昌王不敢相信:“就在孤王身侧?”
萧晃点头,将那三枚铜钱拾起来又掷了一遍,这回他问:“皇城以北的宫殿有哪几座?”接了一句,“院中放置了梅树的。”
昌王本想吩咐人去查,却见昌后轻声道:“西昌的东北方,乃大汤皇城,主前来远客。”顿了顿,一语中的,“现下正住在浅秋亭的成王。”
昌王瞪眼:“宁容远?”
萧晃将宁容远的名字拆了拆,万分确定的点头:“正是此人。”
……
……
“采红人?”
卦台屋内,江淮瞧着手里的王诏,不解道:“什么采红人?”
萧晃将一切解释了,江淮甚觉无趣:“天降神女,真是可笑。”
萧晃看着她笑道:“殿下可千万别有岸不上啊。”
江淮将王诏放回桌子上,冷眼相问:“什么岸?”
萧晃捻着胡子:“大王肯用你是好事,历来的质子可就属你最有运气了。”一指西南方,“越王送来的小儿子,穆王,现在就在皇城等死呢。”
江淮眸光泠然,轻轻一笑,随即道:“这个神女怎么找?”
萧晃从身后的架子里取出一张黄色的纸来,用笔在上面写下了一行字,然后交给江淮,谁知半路探来一双手,将其给拿走了。
江淮两人回身,瞧着不请自来的叶颂,那人也不解释自己的突然出现,只打量着纸上的字,低低的念道:“秦家女。”抬头问道,“什么秦家女?”
萧晃如实相告。
叶颂的态度同江淮一样,蔑然轻笑:“救国神女,真是笑话。”
萧晃笑而不语。
叶颂问他:“这要怎么找啊?”
江淮拿回册子:“将整个西昌姓秦的女子捋一遍。”
说罢,阔步出了卦台。
叶颂站在原地,眼珠骨碌一转,微扬起下巴来。
萧晃轻声道:“公主想起什么来了?”
叶颂眼露得意,没有说话。
……
……
恒王府,出云阁。
穆玟躺在床上休息,忽听厅内有脚步声响起,伺候的丫头推门走了进来,她手里拿着一个纸包,里面散发着一股淡淡的苦味,走到床边轻声道:“侧妃,方才长欢公主遣身边的望云给您送东西来了。”
良久,穆玟才睁开疲累的眼睛:“什么东西?”
丫头把纸包往前拿了拿,里面传来轻微的响动:“是包甘草。”
“甘草?”
穆玟撑着身子半坐起来,接过那包甘草:“她送这东西来做什么?”
丫头回答道:“公主说了,这是她特地从太医署要的,比外面的坊好得多,也更有疗效,您的嗓子不好,这个最能去痰止咳了。”
穆玟笑意寡淡:“难为她还记得。”递给丫头,“只是我怕苦,还是算了吧。”
丫头笑了笑:“药哪有不苦的,奴婢劝您还是喝了吧,这毕竟是长欢公主的一番心意。”顿了顿,“再者说了,您这样总咳嗽,也不好去见元仪县主啊。”
一提起爱女,穆玟登时来了精神,只得点头:“那好,你明早就帮我煎了吧。”
丫头颔首,回身轻笑,看来望云说的真没错,一将县主搬出来什么都好使。
恍然想起来件事,小丫头又连忙回头道:“对了,那明早的早膳就不能吃红烧鲤鱼了,奴婢待会儿和厨房说一声,别叫他们做了浪费。”
穆玟蹙眉:“为何?”
丫头笑道:“侧妃您忘了,公主可交代了,甘草和鲤鱼不能一起吃,这两样东西相生相克,会吃死人的。”
穆玟眼底漆黑:“做了,我不吃殿下得吃。”
丫头虽然不解,但还是听话照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