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林在城东,好像流民的危机让它们开的更盛了,加上昨夜那一场暴雪,天地满是银装素裹,那嫣红的花瓣点缀在上,犹如白纸欲滴的鲜血,伫立在官道上还未走近,便有一股清淡的香味扑面而来。
叶颂穿着那身水绿色的戎装在原地踌躇,这股寡淡的梅香当真是和那人的味道一模一样,想起当日她从风月阁跌入江淮怀中时,入鼻即是如此。
不知这人约自己在这里做什么。
叶颂伸出柔夷的小手捂在自己的胸口处,那里好像揣了个兔子,跳的剧烈以至她无法呼吸,周遭的气氛都变得紧绷,她的脸色也悄然浮红。
“该死的宁容远,我的靴子要湿了。”
她嘴上抱怨着,脚底下却走的飞快,恨不得马上就见到那人。
脚下的踩雪声吱吱随行,周遭却不见江淮的身影,这片梅林又好似没有尽头般,叶颂的视线撺掇在白红相间的梅枝中,哈了哈被冻得通红的手指,不快的抱怨道:“这人跑哪儿去了?约了人家却不现身,等我找到你,非要好好收拾你。”
她正说着,突然脚下踩空,不及反应,右脚踝处猛地被绳索勒紧,伴随着尖叫声响起,叶颂整个人被甩了起来,倒挂在了那颗巨大的梅树上。
迎面是一张温湿的帕子,带着怪异的味道。
叶颂不过吸进一口,便觉得头晕目眩,睫毛颤抖两下,那双如曜石般的眸子变得迷离,像是要化开的墨珠,两秒后,闭眼晕厥了过去。
九牧从那树后走出来,手腕翻转,掌心出现一柄小刀,嗖的割断了那绳子,顺势将叶颂轻如云朵的身子接在怀里,然后面无表情的向庄恭的外宅走去。
……
……
随着时日的加长,国学院和四门馆的学生闹得越来越厉害,对新政推行的反对声也愈发激烈,皇帝本想不作为,谁知道这帮学生不肯罢休,还联名写信上疏至邓昭锦的石渠阁,言辞如刀,扎的宁容左浑身是洞,甚有不堪入目,
无可奈何之下,皇帝只好动用武力,命令齐夺带领十六卫内随调的神龙卫前去镇压,谁知道五院之中,国学院和四门馆的学生身份最正,皆是名门出身,完全不把他放在眼里,嘶喊连天,便是举着长枪逼近喉咙,也丝毫不后退。
瞧着那些张牙舞爪,任谁也不放在眼里的学生,齐夺皱眉:“这群读书读傻了的疯子,本统领还不信管不了你们了。”
旁边的副将见齐夺动怒,连忙道:“总统领可千万息怒,这一个个都是世家少爷,各家老爷的掌上明珠,您若是把他们动个好歹,怕是担待不起啊。”
齐夺怒火自胸中升腾,眼盯着院中的混乱一团:“那也不能叫他们这么胡闹下去!”说罢,阔步上前推开横档成一排的侍卫,拎住为首的那个学生领子,恶狠狠道,“臭小子!本统领叫你们退回屋去待着!”
谁知那人丝毫不惧,扬着不更事的脸颊不屑道:“我就是不回去,你能拿小爷怎么样?”说着,挣开齐夺的手,指着他鼻子嘲讽,“别在我们面前耀武扬威的,谁不知道你这个总统领的位置是买通江淮弄来的!”
齐夺脸色铁青,额头上的青筋条条鼓起:“把嘴闭上!”
另有人拥挤过来,附和道:“齐夺!你在这里装什么好人,你不过就是明王殿下和江淮的一条狗罢了,你敢动我们一根手指头,待我家里要你的脑袋!”
再有人道:“说的不错!什么狗屁新政,那不过是宁容左敛政的手段!不就是想把汤政从我们父亲手里收回去吗!我告诉你!他休想!有种叫他来和我们对峙!容不得你这只狗在这里和我们狺狺狂吠!”
这人道破暴动原因,周遭上百名学生皆蜂拥而上,甚有将齐夺等人反包围起来的架势。
他被那潮水般的喊声弄的头疼,眼睛里的血丝也越来越重,有青筋从肩头蜿蜒至小指,停留在手背,那被握着的枪杆咔嚓裂出缝隙。
当被推搡到院角,又被那为首的学生啐了一脸口水的时候,齐夺再也忍不住心头怒意,抄手就是一拳,打得那人轰倒在学伴的怀里。
当初他在和江淮谈条件的时候,那人曾经说过一句话,和武人争吵,直接动武解决问题,和文人争吵,也直接动武解决问题。
眼下的情况,正是施行此理论最好的时机。
而他是个武夫,虽不及江歇和冯保,却也有着正儿八经的真功夫在身,这些学生中也有些有武功底子的,但和他动手,仍是以卵击石。
但动手这一拳,相当于捅了个马蜂窝,余下的学生各个化身吃人的老虎,恨不得生剥了齐夺的皮。
副将见势不好,赶快带着侍卫上前拉扯,一时间两方打作一团,满院子都是吵闹的人,弄的那树上无有鸟雀落脚,墙头的积雪也纷纷震落。
齐夺眉间皱极,知道这样拖下去不是办法,干脆伸手扯过那名为首学生的衣领,撞开旁边的人,狠命将他拖拽至院中的石桌上,轰隆一扔!
院中登时没了声音。
那些学生见势不妙,厉声道:“齐夺!你想造反吗!这可是曾院首的儿子!”
齐夺充耳不闻,将曾君诚摔在那石桌上,脚踩其背,这人是个软柿子,出乎意料的好捏,便是奋力挣脱,也无法撼动齐夺分毫,只得痛骂道:“齐夺!你个孙子的!你敢动小爷一根手指头!小爷要你全家的命!”
齐夺锋利的视线环顾四周,手自背后腰带处一模,掌心赫然出现了一柄将近七寸的匕首,那银光闪烁着冰冷,余下的学生皆不敢再言。
这人。
来真的了。
旁边的副将大惊失色,赶紧过去拉住他的手:“总统领!您切勿动怒啊!”
曾君诚也是个没种的,见齐夺动真格的了,赶紧服软道:“齐统领!齐统领饶命啊!我不敢了!我再也不敢了还不行吗!”
齐夺冷笑:“小王八羔子,敢在太岁头上动土。”俯身捏住他左手的食指猛地往后一撅,众人只听咔嚓一声,然后是曾君诚的嘶喊声,他被迫转过身子跌坐在地上,因着手指被攥着,只得把脸放在石桌上,面前三寸就是变形的手指。
齐夺的手像是把钳子,他无论如何也抽不回手指,急的是满头大汗,转头看着旁边的同伴们,凄厉道:“你们还不快帮帮我!”
谁知齐夺猛地甩眼:“还有谁不想要手指头了!尽管站出来!”
这话一出,还有谁敢迈前一步,那些学生微咽口水,眼睁睁的看着齐夺拿着的那柄匕首横在曾君诚的手指上,缓缓逼近……
副将咬牙再次劝道:“总统领!这可是四门馆院首曾季安的大公子!您可要三思啊!您这一刀下去!断的不仅仅是他的手指!更是您的前途啊!”
齐夺红了眼睛:“那也值了!”
他的刀素来用的很好,更何况是一柄匕首,只见突然动作,那刀尖便嗖的扎进了曾君诚的手指肚中,再一转动,有清晰的十字伤口伴随着红玛瑙般的血珠出现,而那刀刃割锉在骨头上,犹如磨石一般让人寒渗,再从中横截,半截指骨从伤口的破肉中挤出,刀剑一挑,飞入众人视线,再无力的落在桌上。
再看那匕首,滴血未沾。
速度太快。
只是眨眼间,曾君诚便失去了食指的一节小骨,而肉还在。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
包括曾君诚。
他的眼珠几乎快要凸出眼眶,汗水滴进去却让红血丝更密集了,浑身战栗如筛,颤抖的将手拿在眼前,稍微放开呼吸,疼痛如虫蚁般啃食着他的神经,加之恐惧袭心,曾君诚再也忍不住,坐地撕心裂肺的哀嚎起来!
那声音缭绕在院中,击在众人耳膜上,犹如猫抓!
齐夺的气稍微消减了些,正准备叫所有学生都回去堂内,忽见曾君诚发疯似的扑了过来,他手里的匕首还没收回去,况且多年习武养成的习惯,叫他下意识的将武器递了过去,曾君诚没躲过,直直撞在那刀上!
副将登时瞪大了眼睛,心道完了完了,这回真的完了。
齐夺也处在震惊当中,他对视着曾君诚那满含不可思议的眼睛,握着匕首的手被股粘稠的滚热液体包裹住,蹙眉后退,那人从刀中抽身,仰躺死了。
这一下,事态彻底失控了。
正当所有学生准备集体暴走,杀了齐夺给曾君诚报仇的时候,正堂门口有人走出来,立于那布满积雪的三层石阶上,乃国学院院首郑徽。
他左不过四十余岁,身形颀长,眉目泰然,一双眼睛厉而且厉,举手投足间皆布满了庄肃之气,让人一看就不敢在他面前造次。
立即有人告状:“老师!齐夺把君诚给杀了!”
郑徽瞥眼那具死尸,然后沉稳开口:“都给我回来上课。”
……
……
国学院闹得这么热闹,麒麟殿也丝毫不逊,以沈萧为首的,反对新政的朝臣借此机会重新造势,势必要皇帝放弃一州九城制,驳回宁容左的谏书。
可事实上,皇帝和朝臣两方都心知肚明。
这件事同去年的‘陷害韩渊’一事相同,皆是世家联合,和皇权对抗争权,只不过那件事没有眼下这件事激烈,毕竟这一州九城制推行下去,首当其冲受影响的便是世家,有着极其明显的利害关系。
宁容左站在旁边,冷眼瞧着殿中狂吠不绝的那些人,却是心无所动,因为他知道,新政推行是必定的事情,皇帝打心眼里是同意这件事的。
“皇上!”沈萧言辞恳切,“新政不可取!您还是驳回四殿下谏书为妙!”
事已至此,余下朝臣也纷纷道:“臣附议!”
而恒王这么一死,宁容左首当其冲没了对抗的前锋大将,面对这些人的义正言辞,他不能自己去唇枪舌剑,又不想暴露娄玉,干脆转头不言,静等皇帝开口。
谁知那人没有先说新政的事情,反而开口询问那些学生暴动的状况,沉吸了口气,背靠龙椅,意味深长道:“国学院和四门馆那边怎么样了?”
秦戚连忙俯身道:“回皇上的话,齐统领还没有回来,不过看这架势,估计那边的局势已经稳定下来了,皇上大可放心。”
皇帝颔首,随即抬头看向众人:“这新政的事情,怎么会传到这些孩子的耳朵里,既然还未敲定,所有人都应该守口如瓶。”
此言一出,殿中众人面面相觑。
几秒后,那尚书令段槐序扭曲事实道:“回皇上的话,说不定是有人想要先斩后奏,先将新政的事情散播出去,等到消息传开了,再逼您就范。”
宁容左清寡一笑:“怎么听段大人这话的意思,是说这新政的事情,是本王私自谣传去坊间的?”
御史中丞许琉灰冷哼:“难道不是吗?”
宁容左垂眸,似笑非笑道:“当然不是,但说来说去,谁谣传去坊间的都不要紧,要紧的是,这些本来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学生,怎么突然关心起国政来了?”瞥眼众人,话里有话,“难不成真得是忧国思君?还是……另有背后主使。”
许琉灰眼睛微眯,思忖着没有开口。
沈萧也是皱紧了眉头,心道这人要不然不说话,一说话便能揪到根本,前些日子的皇宴也是,险些戳穿了郑徽和长欢的关系。
再看向皇帝,那人半垂眼皮,无所言语也无所作为。
正议大夫周景儒见势不妙,皇帝很明显是什么都没听进去,势必要力排众议推行新政,干脆上前一步,再想开口。
“启禀皇上!十六卫总统领齐夺求见——”
皇帝这才抬头道:“叫他进来。”
“宣齐夺上殿——”
内监通传的声音未落,就听一人脚步声匆促逼近,齐夺到了殿门处将腰间佩剑卸下扔给随侍的宫人,然后迈门槛而入,跪至殿中:“末将叩见皇上!”
他身上还沾着曾君诚的血,众人厌弃的后退两步。
皇帝蹙眉:“齐夺,这是怎么回事?朕不是叫你去国学院镇乱了吗?你这一身的血又是哪来的?”
皇帝一说完,周遭的官卿也纷纷反应过来,开始窃窃私语,他们的儿子旁亲几乎都在国学院和四门馆念书,今日暴乱,必定也在其中,赶紧相问。
齐夺也不隐瞒,将来龙去脉说了,最后道:“那曾君诚冲了过来,末将收刀不急,叫他撞上来,死了。”
他说完,满殿骇人无声,忽听有人惊呼:“曾院首!”
闻声瞥眼过去,原是那曾季安听说自己的独子死了,一口气没提上来倒在了地上,周遭的同僚帮忙架扶。
他血丝满眶,颤抖着手指着殿中有些不安的齐夺,恨不得咬碎牙齿:“你……你个王八蛋!你竟然敢杀我的儿子!”
说罢,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挣脱开旁人,不管不顾的扑向齐夺!
殿中登时慌乱,奔走声四起。
可曾季安毕竟是个老腐儒,别说抡拳打人,就是快走两步都是问题,这下可好,没能打到齐夺,反而自己扑倒在了地上。
齐夺想要扶,却没敢上前。
周遭有人劝阻,可曾季安充耳不闻,就连龙椅之上皇帝的话都不听了,他此刻没了儿子,亦是没了顾忌,扬着手目眦欲裂道:“齐夺!你无故杀了我唯一的儿子!你不得好死!”
回头看皇帝:“皇上!您若是执意推行新政!那这样的动乱将会绵延无期!连未入仕的幼子都知道此事不妥!您身为九五之尊!难道还看不透吗!想要继续坐稳龙椅!就要斟酌行事!切忌一意孤行!”
沈萧闻言,厉声道:“曾季安!这可是御前!容不得你放肆!”
“吾儿已死,吾也不愿留世苟活!”曾季安粗喘两口气,“皇上!新政万万不妥!万万不可推行大汤!吾为汤臣,势必为国尽忠!唯有以此身证明心意!”
曾季安最后喊完这句话,拼尽全力撞向了不远处的柱子。
寂冷的殿中响起恐怖的断裂声!
他的脑袋整个九十度斜倒在左胸口,倒地身亡。
齐夺瞪眼,没料到此事会发酵到如此地步,环视同样惊慌失措的众人,他迟疑着上前两步,扳过曾季安软塌塌的身子,凑手到鼻翼之下,道:“没气了。”
见势,周景儒抓紧机会,上前道:“皇上!曾院首以此性命为劝诫!您可千万不能视而不见啊!新政不妥!新政不妥啊皇上!”
光禄寺少卿齐宏衫也道:“皇上明鉴!曾院首卫国之心天地日月可昭!”
这两人说完,余下众公卿也纷纷附议,并无人去管曾季安的尸首。
皇帝被这些人咿咿呀呀的吵的头疼,瞥眼一直默不作声的慕容秋和李侃元,这两人面色冷漠,眼中的神色却各有各的思忖。
“罢了。”
皇帝冷言道:“齐夺,你先和孟满带人将曾季安的尸首处理一下,朕不会追究你的过失。”再看向一众官卿,“新政的事情暂时搁置,过些时日再议。”
再一指宁容左:“老四,你同朕来。”
说罢,先行起身回了后殿,宁容左面无表情,紧随其后。
秦戚瞧着再次骚乱起来的官卿,扬起拂尘:“退朝——”
众人只得对着空荡荡的龙椅叩首:“恭送陛下——”
………………
(PS:真的是非常感谢卡文迪许的扭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