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学院的藏书阁,沈萧战战兢兢。
韩渊从外面匆促的走进来,还不等开口说话,便被一人用力推开,长欢公主绕开他,提着大红的裙摆,一脸冰冷的阔步而来。
沈萧稍微抬眼,对视到长欢眼底的怒意,吓得双腿在裤腿里略微发僵,咬牙拱手,声音有些虚:“公主……公主我……”
“你什么你!”
长欢发了狠,那戴着护甲的右手狠狠的掴在了沈萧的脸上,顺势把他略显年迈的身子推倒,将旁边书案上的笔架子拂到他身上:“你个废物!”
沈萧倒地哀呼:“公主息怒,公主息怒。”
韩渊见势,也上前两步想要劝阻:“公主……”
“住口!”
长欢猛然甩眼,视线像刀子似的,韩渊恍然想起江淮来,吓得将余下的话重新吞回肚子里,乖乖的去把藏书阁的门关上,顺便落了锁,然后站在一旁。
而沈萧抬眼,他面前的阳光全都被长欢挡住,那人的脸庞掩在阴影中,唯有那双眸子红得像是血,其中翻滚着愤怒,还冒着杀意的气泡。
“怎么回事!”她切齿道,“你不是说那奉怀司马会暗中煽势,引民暴动以反新政吗?”缓缓的步行到旁边的书案前,攥紧了拳头不甘道,“为什么到现在都没动静!新政都推行下去三个月了!现在不闹还要等到什么时候!难不成要等到彻底落实,再去蚍蜉撼树,螳臂当车吗!”
沈萧毕竟年近五旬,被长欢这一巴掌打的有些懵,稍微清醒了脑子,扶着旁边书架的隔板起身,谁知力气稍大,那隔板断了,上面的书又霹雳扒拉的砸到他的身上。
长欢气的更狠,两脚踹在他的身上:“你个废物!”
韩渊赶紧过来将沈萧扶起,顺便用脚把那些散乱的书往后踢了踢:“公主消消火,您得听沈祭酒解释。”回头低低道,“您没事吧。”
沈萧摆了摆手,推开他给长欢揖礼:“公主恕罪,此事是下官疏忽。”
长欢稍微稳下心态,轻咳了两声。
韩渊还算有眼力见,赶紧跑出去吩咐人沏茶,再亲自端着那茶盘回来,斟了一杯连沈萧自己都不舍得喝的铁观音递给她:“公主喝杯茶润润喉。”
长欢瞥他一眼,几秒后才伸手去接:“沈萧,你说。”
说罢,坐到那书案前。
沈萧拖着快要散架的身子走到她面前,依言答道:“公主,事情是这样的,那奉怀司马姚秉是下官上学时的通铺好友,虽说多年没联系,但旧情还在,所以一封书信过去,他立即就答应了。”顿了顿,“谁知道半个月后再联系,他却不回信了。”
韩渊在旁边试探道:“难不成因为司马是上佐官,权力不够。”
“放屁!”长欢难得爆了粗口,“从前州官刺史是地方二级,现在提升为直属一级,那么刺史往下的上佐官的地位亦是水涨船高,根本不亚于没更改国政之前的刺史。”咬了咬牙,“必定是这个姚秉反水,反水了!”
瞥眼沈萧,那人欲言又止。
长欢心下空悬,瞪眼道:“到底怎么回事!”
沈萧浑身一抖,忙不迭的解释道:“公主别气,是这样。”犹豫了好久,直到长欢又要伸手掴他的巴掌,这才道,“下官也是才知道,这个姚秉是江淮的人。”
长欢的巴掌停在半空中,一时迷茫:“你说什么?”
沈萧下意识的把手臂抬起来挡了挡:“姚秉是江淮的人。”
长欢拄着椅子把手悬悬起身:“姚秉是长信旧臣?”
“不不不。”沈萧解释道,“姚秉是江淮的人。”
长欢至此才听明白,她的嘴角抽搐一般的往上勾着:“好个江淮,没想到地方还有她的人手。”一把摔碎茶杯,“可是她现在已经死了!一个死人!为什么要为一个死人尽忠!这是愚忠!愚忠!”
韩渊在旁边适时开口道:“可是公主,江淮死了,还有一个人没死。”
长欢转头看她,茫茫然瞳孔放大,然后整个人靠回椅子上,伸出涂着殷红丹蔻的手指敲着书案,笑的可怖:“是啊,还有个花君呢。”
她缓缓起身,走向不远处的书架。
沈萧屏住呼吸,就像是看见了厉鬼出山一般,拽着韩渊不停的往后退着,嘴上继续道:“正是,之前下官去陈太公府上的时候,也见到她了。”
长欢站在那并排靠墙的书架子前,凌厉的目光从左扫到右,阴狠道:“看来花君做的还不错,那些人肯听她的,肯为她做事。”冷冷发笑,重复着太后的那句话,“真是一花开了一花开,无休无止啊。”
说罢,发了疯似的将那书架子上的书抽出来摔在地上,那些书都是陈年没有清理的古籍,一本本挤得特别紧,被抽出去一本,余下的也暴雨般的往下掉。
沈萧呲牙看着,被那扑出来的灰呛得咳嗽。
韩渊皱眉无言,第一次见长欢如此失态。
而那人根本不打算作罢,势必要把这三个月的怒火一同宣泄干净,遂伸手接住一本褐色的残本,咬牙将它撕成两半,尖声道:“走了个宁容阳来了个宁容左!走了个江淮又来了个宁花君!”气恨红了眼,“一个长信余孽!也敢和我抢!”
韩渊不怕死的提醒道:“公主,恭月郡主有太后做靠山。”
“太后活的太久了!”
长欢脱口而出,两秒后,忽然停住瞥眼,面无表情。
整个藏书阁的温度在下降。
沈萧心骇:“公主什么都没说。”
韩渊也附和着低下头去。
长欢沉默两秒,低头瞧着手里的褐色册子,看上去有年头了,满是灰尘,少说也是先帝朝的野史古籍,没想到还能留到现在。
她随手要扔,谁知余光瞥到一处,又皱紧眉头的拿到眼前。
沈萧不解:“公主?”
长欢莫名警惕,一指不远处:“滚过去!”
沈萧忙拽着韩渊站得远远的。
而长欢背对着他们,将那半本没撕完的册子翻开,用手抹掉上面的灰尘,仔细阅读着所写的字迹,发现这竟不是官家所书,好像是历来野史,坊间所编撰。
上面记载了很多的确发生过,但却没有记录到正史的事情。
连佛门之变都位列其中。
只是有一页。
抓住了长欢的眼球。
——长德十一年春月,皇帝春场围猎,留敏德妃在宫,午后中书令曹延入宫请安,私入览福宫,傍晚出,后两月,敏德妃妊娠。
长欢微眯眼睛,手指却莫名其妙的麻冷,略显局促。。
长德为年号,是先帝朝的事情。
敏德妃。
居然真有这个人。
长欢幼时听过她的名字,却也是略有耳闻,只知道她是皇爷爷最宠爱的妃子,死的莫名其妙而已。
随即又翻了一页,不紧不慢的看着接下来的记载。
——长德十一年春,敏德妃难产而亡,留下一名男婴,位列皇帝六子,取名宁历,封安阳王,由皇后郭氏抚养,因身世所缚,甚不受宠,于长德三十六年发起兵变,鸩杀长信……
读到这里,长欢的脑仁已经快要爆炸了,瞳孔也在缩小。
也就是说,父皇自小不受皇爷爷待见,并非因为他是宫女所生,恰恰相反,他是皇爷爷最宠爱的敏德妃所生!
究其原因,是因为父皇根本不是皇爷爷的亲生儿子!
敏德妃也不是难产而死,而是生产之时,喝了麻沸汤神志不清,满口胡言乱语,无意间将真相说了出来,皇爷爷在旁闻言大怒,亲手将其活活勒死的!
而皇爷爷之所以隐忍不发,是因为曹延在那时候就已经权倾朝野,后升为摄政王更加无法撼动,在清楚父皇身世的情况下,一直暗中保护他免遭杀身之祸!
待曹延被杀后,皇爷爷见父皇安分守己,又或者是家丑不可外扬,无法无故屠杀自己名义上的儿子,遂将这件事情隐瞒了下来。
也就是说,她不是宁家人,她是曹家人。
这皇位,本就不是父皇的。
佛门之变。
不是夺位。
而是篡位。
这二十一年来,父皇坐的,是根本不属于他的江山。
……
……
沈萧见长欢无有动作,试探性道:“公主?”
良久,长欢转过身来。
她那双眼睛比来时更红,里面闪烁着对全权的渴望,她轻轻的将那本册子撕的稀碎,然后扬在地上,挥手随意指了一下:“这屋子里的书,无论新旧或是官书民籍,全都给我烧了,一本都不许留。”
沈萧微怔:“公主?”
长欢眼中泛冷,放低声音:“你不烧?”
“烧!烧烧!”
沈萧连忙出去,叫几名国学院的学生来,拿了铁桶,将整个藏书阁里的古书古籍全部扔进去点火烧了,一本都不留。
长欢站在院中,瞧着那铁桶里冒出来的黑烟,微眯凤眸。
正好。
是她的,她想要。
不是她的,她更想要了。
人神不知鬼不觉。
一切无差。
……
沈萧在旁看着她,却不知这烧书一举是为了什么,只是在长欢的身上,他看到了什么奇怪的东西,好像是一道黑影,在试着和她重叠。
……
……
午后,御书房。
秦戚打开门,轻声道:“殿下进来吧。”
宁容左见他如此小心翼翼,遂道:“父皇怎么了?”
秦戚淡淡道:“没,只是方才看折子有些累,伏案睡着了。”顿了顿,有些心疼道,“老奴劝了反倒被骂回来了,殿下帮着说说,这样不是会着凉吗。”
宁容左闻言走进去,瞧见皇帝果真枕着手臂睡着了,看得见的胸膛不紧不慢的起伏着,遂过去确定了一下:“父皇?”
皇帝一动不动,睡得香甜。
宁容左小心翼翼的绕到他身后,把龙案上散落的折子摞在一起放好,重新摆好笔架和砚台,估计折子还没批完,遂拿起墨锭又磨了些红朱砂。
忽然有阵清风从旁边的窗子吹拂进来,将龙案上扣着的一封信吹到了不远处的地上,还不小心剐蹭到了那磨好的朱砂,像是片烙印上去的梅花。
宁容左见势放下墨锭走了过去,弯腰将那封信拾起来,因着已经拆封,所以不想看也看到了,只见上面写着:一切如常,江家安。
落款是:宁容远。
宁容左内心深处的潭水忽然吹起片片涟漪。
他那墨珠般的瞳孔越来越黑。
方才吹来的那阵风重新光顾御书房,顺势卷起他的鬓发,那瘙痒爬在脸上像是只小虫,宁容左却一动不动,寡言如哑巴。
落款是老六。
字迹却是另一个人的。
江家?
为什么要问江家?
那个‘江’字。
凌鹤体。
连起来的三点水。
这些蛛丝马迹映在眼里。
宁容左忽的轻咳。
“老四。”
身后突然响起皇帝的声音,宁容左下意识的将已经有折痕的信折好,然后回身道:“父皇您醒了。”将信放回龙案上,用一本折子压好,“方才起风了。”
皇帝果然是刚睡醒,左脸上还有红印子,伸手揉了揉太阳穴:“什么事?”
宁容左的目光最后蛰了一下那封信,随即道:“儿臣刚收到那奉怀司马姚秉的信,信上所言,奉怀坊间异动的情况,的确是……是皇姐指使的。”
皇帝揉太阳穴的动作一停,冷冷抬眼:“长欢的胆子越来越大了。”拿起旁边的凉茶润喉,“煽动那些学生胡闹不够,还要把事情闹大,都已经死了个曾季安和曾君诚,她到底还想怎样,叫朕把老六从西昌接回来,直接传位吗?”
宁容左敛眸:“父皇别生气,大姐迟早会明白的。”
皇帝眼中微显精光,古怪的反问:“明白什么?明白皇位不是她的?”
宁容左意识到自己言语中的纰漏,蹙眉道:“儿臣失言了。”
皇帝冷哼两声,将茶杯放下:“只要朕还在,你们谁都别得意。”
宁容左见他挑明,暗暗咬牙,没再开口。
皇帝片刻消了气,挥手道:“回去吧,这事就算了。”
宁容左点头,随后行礼转身。
忽而又转了回来,面色冷静的问道:“父皇,六弟在西昌那边怎么样了?”
皇帝瞬间面无表情:“你问这个做什么?”
宁容左淡淡道:“只是方才听到您提了六弟一嘴,所以想问问。”
皇帝一边去取那封被压在折子下的信,一边道:“他很好,你无须担心。”
宁容左又在原地站了站,这才离开。
待其走后,皇帝重新展开信,瞧着上面那最熟悉不过的字迹,微微眯眼,瞥见那不小心染上去的朱砂印记,小心翼翼的抬头看向宁容左离开的方向。
秦戚从殿外走进来,有些不安道:“皇上,四殿下他……”
皇帝重新闭上眼睛,呢喃道:“发现了也好,省的成日伤情,活的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秦戚眼神复杂的低下了头:“好在四殿下是个会顾大局的。”
皇帝无言,良久才道:“去国库把那架琉璃珊瑚送去晋国侯府,你再选些吉利的物件儿一并送去。”再抬眼,“传朕的旨意,叫江璟从南疆回来吧。”
秦戚道:“皇上这是?”
皇帝道:“文修公主要临盆了,江璟这小子,四天上了七道折子请求回京探妻。”无奈一笑,“难得这个榆木脑袋能开窍,你去办吧。”
秦戚点头:“是。”
……
……
翌日,明王连夜醉酒,昏睡在千秋阁,无法上朝。
常朝会上,皇帝没有深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