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辰步入戌时二刻,临近傍晚,夕阳洒满了洛阳城,那红热的光晕嵌入每一面墙的每一条缝隙,看得人心里暖洋洋的。
江淮眺望着那长空的一片彩霞,心里没来由的平静。
只不过,都这么晚了,怕是要得罪程焕了。
“啊啊……啊……”
正当她愁思的时候,忽然听到身后的叶颂无端端叫唤起来。
江淮蹙眉回头,发现那人被化了的糖人粘住了门牙,以至于大姑娘家家的,在街上丝毫不顾及形象的张着大嘴,往下拽着糖,好悬流口水出来。
江淮一脸上火。
“你做什么呢?”
叶颂见她看过来,立刻转过身去,稍微红了脸,硬把那糖人给拿了下来,『揉』了『揉』酸疼的腮帮子,嘟囔道:“看什么看。”
江淮动了动嘴,没有说话,倒是轻笑出声。
叶颂听到,不快的转回身:“你笑什么?”
江淮又恢复冰冷:“没笑。”
叶颂本想再说些什么,可一看这天『色』,算着宫门也快下钥了,遂依依不舍的说道:“宁容远,我……我要回宫了。”
江淮莫名其妙的松了口气,点头道:“那你自己回去吧,我去南边还有事情要办。”说罢,拂袖就要离开。
“哎!”
叶颂一把抄住她的袖子,担忧道:“都这么晚了。”
江淮挑眉:“你还没玩够?”
叶颂心道你这人是真不解风情,还是在这里假装糊涂,遂直接讲话挑明了,不叫她搪塞含糊。
“天『色』都这么晚了,你自己一个人去南边怕是不安全,这洛阳城内满是豺狼虎豹,要不然……”
“不必了。”江淮截住她的话,“你若是害怕的话,可以先回去成王府,叫高伦备车送你回宫。”
叶颂皱眉,知道自己根本拦不住她,只得摇头道:“那你小心。”
江淮最后看了她一眼,转身欲离。
“宁容远,我今天玩得很开心。”
叶颂忽然在身后说了这样一句话,语气是难得的轻松愉悦,江淮还不等回答,那丫头便扑过来在后面抱住她,也只抱了几秒钟,就心跳飞快的回身跑开了,且一溜烟儿就不见人影了。
只不过这些江淮都没看到,她根本没回头,只是脸『色』冰冷,一双眸子浓稠的像是烧熟的黑墨,极其复杂,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整理了一下衣衫,重新震袖,阔步去了程府。
……
彼时已经快接近亥时,夕阳有如『潮』水般退去,天地间逐渐被黑暗成片笼罩。
江淮一路走一路思量着如此对垒程焕,步调却在不知不觉间变慢,等到了那程府门前,她有些想打退堂鼓了。
不是她怂,而是这样迟约,实在是没诚意,加之她今日来游说的事情不可小觑,咬了咬牙,准备改日再携礼登门道歉。
不过转身下了石阶,瞥眼那门口的石狮子,江淮又猛然反悔,干脆利落的回去府门前,抬手抓住门环,深吸了口气,刚要敲。
“嘎吱”
还没等江淮敲门,那红漆铆钉的府门居然自己打开了。
江淮微怔,抬头时小心翼翼的后退两步。
那府门开了个缝,从里面探出一个人的半身来,俨然是程焕,没想到这奢华无限的程府,竟然是他亲自来开门。
江淮不解道:“程大人?”
程焕不是喜爱奢靡的人,这漏凉的夜,只穿着一件极其家常的灰『色』长衫,外罩一件黑『色』的披风,俨然一副慈祥长辈的样子,茫茫然让江淮颠簸了一夜的心,缓缓的安定下来。
她躬身拱手:“承蒙大人抬爱,肯赏脸见晚辈一面,只是晚辈今日有事耽搁到现在,若是大人已经休息了,那晚辈便改日再来。”
程焕笑了笑,并未生气:“进来吧。”
江淮仍未起身,诚恳道:“晚辈还是改日再来打扰吧。”
“无妨。”程焕云淡风轻道,“人老了觉少,你就别走了,不是找老夫有事吗,快些进来,都已经耽误了许多时间,别再磨蹭了。”
江淮谨慎的抬头,那人也垂下平和的目光。
那一瞬的交接,也可能是她的幻觉今日要谈的事情,估计有门。
至少睿智如程焕这般,应该已经猜出了自己今日登门的目的。
程焕又笑了笑,侧身迎江淮进来,那人颔首,有些拘谨的跟在他的身后,放缓步调,不紧不慢的打量着这座程府。
程焕位高权重,却不喜欢金银玉器,只以植物花卉装饰府邸,远远观望,绿意浓滚使得生机勃勃,可谓是水木清华,乃世外桃源。
程焕淡淡道:“你瞧那株绿萝。”
江淮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只见那墙角落里放置着好几排竹竿架子,上面缠了至少几十米长的绿萝,不说瞎话,江淮打心眼儿里觉得真像成了精的竹叶青蛇。
谁知程焕猛地停住,有些为难的看着他:“你帮老夫个忙。”
江淮微微蹙眉:“您说。”
程焕叫她过去,自己却站得老远:“听说六殿下武功超绝,老夫这绿萝架子上不知道什么时候趴了条蛇,你帮我弄走。”
“……”
原来方才不是她眼花,而是那架子上真的盘了条蛇。
江淮没想到自己还未开口谈事,先被这人使唤一番,只不过有求于人不得不放低身份,便靠过去仔细看了看。
程焕在后面看热闹不怕事大,扬声道:“看见了吗?”
江淮摇头,想要伸手拍拍那绿萝叶子。
“别用手!”
程焕一惊一乍的,指了指:“用旁边的竹竿。”
江淮被吓得手指一缩,赶紧拿过立在旁边的竹竿,试探『性』的在那茂盛的绿萝叶子中央扫了扫:“这哪儿有……”
话说一半,只听‘嗖’的一声!
那繁杂的绿萝叶子中,有道更绿的颜『色』跳了出来!
程焕瞪大年迈的眼:“小心!”
江淮没被那条竹叶青吓到,却被程焕吓个不清,遂凌眉倒竖,找准机会对着那竹叶青张开的大嘴,将手中的竹竿猛地捅过去!
程焕哎呦几声,就见那条竹叶青蹦起来的身子在半空中停住,并且绷直成了一条粗线,定睛一看,原是江淮用那根竹竿穿透了这条冷血动物的身子,从尾巴带血穿出来,狠狠的扎在了墙上。
然后,江淮淡定的回头。
“好了。”
程焕忍不住赞叹道:“你还真是厉害。”说罢,招手要带她去后院的凉亭,“走吧,老夫已经备了茶,不知道你喜不喜欢喝。”
江淮指了一下那蛇的尸体:“那这蛇?”
“放那吧,给其他的蛇提提醒。”
……
至后院凉亭,那是个横架在水渠上的木制小亭,中间摆着一张精致的小红木几,旁边有两个手工绣的垫子。
可也奇了,坐进去的时候,就算是盘腿在木板上,竟也不觉得大腿凉。
要知道,这凉亭下可是引来的野溪水,能凉死个人。
程焕舒坦的盘腿坐下来,探手道:“快坐。”转头对着不远处等候伺候的仆人吩咐道,“去沏茶来。”
那仆人恭恭敬敬道:“老爷,不知要上什么茶?”
程焕回头看刚坐下来的江淮,平淡的问道:“你挑吧。”
江淮的心思就没在喝茶上,便道:“您安排就是。”
程焕见势,随口道:“那……就沏那个金骏眉吧。”
而江淮一听金骏眉,登时眼睛都直了:“金骏眉?”
程焕不知道她反应为何这么大,问道:“怎么了?”
江淮素来爱茶,也比一般人懂茶,这个金骏眉可是世间极其名贵的红茶,乃正山小种的分支,制作工序复杂繁琐,外形细小紧密,伴有金黄『色』的茶绒茶毫,汤『色』金黄,入口甘甜。
只是极其昂贵,卖血都喝不起。
“您府上居然有金骏眉?”她唏嘘道。
程焕似乎是已经是司空见惯了,道:“怎么?不喜欢喝?”
江淮忙道:“没有。”顿了顿,对那仆人道,“费心了。”
仆人点头,转身去沏茶了。
“让云安公主一人回宫,你也放心?”
待那仆人走后,程焕低头摆弄着小红木几上的算筹,再拿出底下的精雕盒子,将那些玉质的小棍子挨个摆好,忽然问道。
江淮浑然一凛,慎重道:“您怎么知道?”
程焕坦然道:“都到了傍晚你还没过来,老夫以为有事,便叫人去你府上看看,谁知他们在路上看到了你和云安,就告诉我了。”
江淮半信半疑:“无妨,公主武功高绝,谁人敢轻举妄动。”
程焕闻言沉稳轻笑,看的江淮不解:“您笑什么?”
那人将算筹放在小红木几的侧抽屉中,淡淡道:“说来有趣,你明明是叶征的人,却又和叶颂走得这么近。”抬眼,洞若观火,“你就不怕叶堂找你的麻烦吗?”
江淮黝黑的眼珠轻动了动,故意支开话题:“听说叶堂明日就从翰北回来了,想必叶颂会很开心吧。”
程焕见此,意味深长的没有说话。
不多时,那仆人奉茶而来,江淮执着那杯金骏眉,口水都要流出来了。
这茶在大汤极其罕见,就算她那么势力顶天,也只喝过不到五次而已,且一两就要千金,甚至很多时候都是有钱难求。
轻抿一口,唇齿留香。
江淮紧绷的面『色』渐渐缓和下来,她回味着口中的甘甜,好悬把今日前来的目的忘记,抿了抿嘴唇,怅然的呼了口气。
不知道怎么开口。
程焕的防守,实在是天衣无缝,根本没地方下嘴。
而在她犹豫的时候,程焕又问:“既然看不上叶征,为何还要困身于此,殊不知蛟龙得**,终非池中之物,且话说回来,叶堂虽也不是什么明主,但毕竟比叶征那小人强。”
江淮假意轻笑:“哪儿有什么选择,再有两年就回大汤了。”
程焕蓦然『露』出一个颇有意味的笑容,执茶无言。
江淮轻咳几声,无声的瞥向他处的葱郁之景。
程焕也看过去,原是一株爬山虎,再看江淮侧颜,当真如刀锋一般清晰分明,干脆笑道。
“宁容远,你既然肯帮叶征做事,就说明你心里明白,此一行为质,怕是回不去了,不是吗?”
江淮的心轻轻颤抖两下,转过头来。
程焕又道:“既然回不去了,就得在西昌这片虎狼聚集之地,寻一处存生之所,叶征就是你的选择,但他太愚蠢,是不是?”
江淮咬了咬唇上的死皮,还是一言不发。
程焕一双眼睛洞悉百态,彻底挑明:“你多次前来拜访,到底想和我说什么,我心里很清楚。”放下茶杯,“我只问你,你可有把握?”
江淮微微眯眼,抬头试探道:“您确定,您清楚?”
程焕为人沉稳,在关键的时刻从来不打机锋,这是他最难得可贵的地方,但此刻却心生促狭之意,和面前的江淮打起太极来。
自打他见到这人的第一眼,就觉得这孩子非一般人,大汤的储争激烈异常,能平平安安的活到这么大,除去其姐长欢的手段,他自己必定也是个会明哲保身的高手,绝对不止因为一心向佛。
叶堂去了翰北,江淮便忙着帮叶征在洛阳城立君威得民心,又散播那些预言歌谣,暗示储位人选应为次子,她这样,成功的让昌王感觉到了储位的危机,从而将叶堂调回洛阳。
殊不知,这才是中了圈套,由此一来,江淮就可以趁机将叶堂控制在她的视线范围内,加以时日,轻而易举的密谋杀之。
程焕意味深长的摇了摇头,不由得对这个孩子的缜密程度感到侧目,自打江淮来了西昌,叶征的种种皆水涨船高,只是以她的心思,屈尊于叶征这个蠢钝之物的手下,实在是暴殄天物。
不过都是时局所迫。
她已经委身叶征,叶堂定然容不下她,若是现在反水去投诚那叶堂,怕也是希望渺茫,而至时叶征更会容不下她,倒不如一条道走到黑,没了叶征,她便会如履薄冰,随时可能丧命。
而就算是叶征在储争中败北也无妨,毕竟,她还留了一手,否则也不会勾搭上叶颂,那人就是她最后的保障。
“我确定,我清楚。”
程焕斩钉截铁的说道。
江淮敛了表情,眸光精诡:“那大人是肯帮我了?”
程焕轻笑:“大王福薄,生了两个儿子都不是什么贤德之主,一个眼高于顶不肯亲民,另一个自作聪明心狠手辣,如此看来,西昌荣耀百年的气数,终归是在走下坡路,谁人为储,又有什么要紧。”
江淮则侃侃道:“大人这么想可就不对了,自古以来,为人臣者,要做两件事,佐君主贤泽天下,护百姓安居乐业,您身为西昌的百官之首,自然要以身作则,若是叶堂为储,正如您所说,这人眼高于顶,登基之后必不会把您放在眼里,但叶征则不同,他有心,只是无智,您稍加点拨,旁敲辅佐,他再差,也不会差到哪里去。”
程焕的面容始终是平淡而安宁的,处身事外,仿佛昌王立储的事情和自己没有任何干系。
他伸手在小红木几的抽屉里拿出一样东西,那是一个类似围棋的深红『色』棋盘,看上去极其名贵,且就算赏遍天下珍品的江淮也分辨不出材料,而那线条非横竖,而是交叉斜着的。
江淮皱眉:“您这是?”
程焕让人『摸』不透,轻笑道:“算一局,就告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