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程焕将那东西完整的摆在小红木几上的时候,江淮这才恍然大悟,对照着记忆中的那个物件儿,不可思议道:“阴阳盘?”
程焕抬眼,欣喜道:“你认识?”
江淮自然认识,这阴阳盘乃是中原神器之首,传言中,此盘经过特殊的算法后落子,对照千阳书,能探前后七百年之事。
程焕不喜金银玉器,但看样子对这个阴阳盘却情有独钟,怪道物以稀为贵,这样天底下独一无二的物件,谁不喜欢。
从前在大汤的时候,江淮数次派人去寻,别说寻到了,就是这阴阳盘的去向都不知所踪,没想到心心念念多年的东西,居然在日日得见的程焕手里,抬眼有些激动,今日来程府,果然是明智之举。
江淮情不自禁的身后过去,却被程焕拍走。
那人甚是宝贝这个阴阳盘,遂道:“虽说老夫我素来不信那些鬼力『乱』神之说,但这阴阳盘却玄妙的很,索『性』试上一试。”
江淮则谨慎道:“程大人这是什么意思?”
程焕来回推着那棋盘线条沟壑上的圆形棋子,好像根本没有听进去江淮的话,那人微微蹙眉,一把按住那棋盘,不快道:“程大人。”
程焕盯着那双玉白修长的手,一双眼睛里闪烁着智慧的光,抬头对视这江淮焦灼的视线,他轻巧道:“你说。”
江淮依旧把手按在那里:“传言,这阴阳盘可看前后七百年的世间事,程大人要算,不知要算什么。”顿了顿,“还是说,程大人觉得我今日上门求请之事不保险,要算个保险的。”
程焕笑着拿开她的手,淡然道:“你别急,这个阴阳盘算出来的结果,并非就是结局,而是一道关于未来的预言。”
“预言?”那人蔑然。
程焕继续笑道:“就算是假的又如何,咱们算着玩玩,打发打发这闲聊的时间不是挺好的吗,人活着,不能总严严肃肃的。”
江淮瞥眼:“程大人不喜严肃?”
程焕颔首:“老夫『性』子随和,谁像何济那样,总板着个脸。”说完之后,将那阴阳盘往前推了推,“生辰八字。”
江淮闻言,险些下意识的把自己真正的生辰八字说出来,在脑海里搜罗了好几秒,这才淡淡道:“我自己推。”
说罢,伸手过去,程焕没有拒绝。
那阴阳盘的线条是交叉斜着的,而线条也非绘在平面,乃是浅浅的沟壑,那十九枚褐『色』棋子镶嵌在其中,从一到九刻着数字,不可直接拿起来,只能顺着那沟壑来回推移,推到正确的边缘。
江淮瞥着程焕,按着一枚棋子缓缓的往左边推去。
“嘶”
指腹传来针扎般的痛楚,江淮猛地抬手。
不知为何,那褐『色』棋子的上面突然生出一个尖儿来,当真和那银针的尖端一模一样,只不过是木制的,直接把江淮的指腹刺出血来。
那一颗嫣红『色』的血珠挂在那木刺上,两秒后,咻然滑落,可也奇了,那血珠落入沟壑中后,体积像是多了几十倍,瞬间分散开来,顺着那数十条沟壑飞速流淌,所到之处被浸染,随即又立刻干涸不见。
江淮捏着被刺伤的指尖,浑身汗『毛』倒竖:“这……”
程焕也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迟疑着没有说话,看了一眼已经陷入僵硬的江淮,他小心翼翼的往前,垂眸紧盯。
‘咔哒’
当那鲜血流过每一条沟壑之后,那阴阳盘的盘身忽然发出一道细微却清脆的响动,然后整个棋盘像是上了锁,动也不能动,且就在那两人疑『惑』满云之际,又是一声异响,只见那所有棋子都浮高一寸,丝毫不夸张的说,的的确确是漂浮在那棋盘之上。
而那些交叉横斜的浅浅沟壑,一齐散发出暗金『色』的光。
江淮的瞳孔被那光映照的璀璨如火烧云,不知不觉整个意识都被那金光吸引的死死的,心内却突然闷疼,痛苦的皱起眉头。
程焕瞪了瞪眼:“神了,神了。”
这人的感说完刚落不久,那些漂浮起来的棋子终于开始逐一的进行移动,先是一两枚棋子在盘子上奔走,不多时,那所有的十九枚棋子都纷纷沿着那沟壑的条线四散开来,却是有条不紊的寻找着。
江淮至此被震惊,不解道:“程大人这是?”
程焕却察觉出些猫腻,伸手严肃道:“别说话。”
江淮见此,微咽了下口水,心道这阴阳盘怎么和传说中的使用方法不太一样,又担心自己身份调换的事情暴『露』,遂大气也不敢喘。
忽然,那纷『乱』移动的棋子一齐停止,两秒后,齐齐落下,却是和方才未动之前一模一样,再听咔哒一声,棋盘又锁死了。
血消失,金光也消失了。
江淮的瞳孔又恢复成那黑窟『色』,探身看了看:“怎么回事?”
程焕也不知所云,往日使用,都是将生辰八字推好后,再按照那位置的四个标数,对应着翻阅千阳书,找出那八个字的预言。
怎么这回如此古怪,不但吸血冒光,而且吸血冒光之后,一点反应都没有,传说中的预言没有,就连棋盘都自动锁死不能动了。
程焕回头对视着江淮,皱眉道:“这应该是……”
江淮的心缓缓悬起。
“坏了。”
江淮的心咣当落地。
眼睛里面含着无语且冷漠的光。
好家伙,弄了半天,这竟然是个绣花枕头,根本中看不中用,最关键的是,好死不死还把自己的手给扎了。
拿到眼前仔细看了看,唯见指腹上有个不易察觉的小红点,已经不再继续流血了,只是疼得要命,疼得她整条右手臂都细微颤抖。
不过话说回来,这棋子上突然冒出来的木刺实在是太锋利了,要知道她这可是练过中原第一指法断骨**的手,能把她的手指给活生生的刺破了,真可谓是以卵击石还成功了,不由得让人侧目。
程焕兴致平和的坐下来,『摸』了『摸』那已经自动锁死的暗红『色』木制棋盘:“别在那干站着了,赶快坐下吧。”试着动一动那棋子,“今日这是怎么了,难不成是真坏了?”
江淮闻言,气愤过后理智上头,道:“中原神器之首,会出错?”
程焕思忖着点头,又想方设法的摆弄片刻,谁知却不能再唤醒那阴阳盘了,干脆将它推到旁边去,平淡道:“罢了,这虚无缥缈的东西本就不能相信,不算也罢,喝茶吧。”
江淮端着那杯金骏眉,忽然觉得口中无味,想了想,问道:“恕晚辈冒犯,不知大人用这盘算出来的预言,是什么?”
程焕没有隐瞒,直言相告:“老夫那日算完之后,去对照那本千阳书的拓本,将找到的八个字拼了拼,叫:烧身之火,且待贵人。”
江淮闻之思忖,不难理解。
这八个字分明是说,程焕近几年有难啊。
“那大人可盼到这位贵人?”
谁料程焕哈哈一笑,呷了口茶道:“这都是我十年前算的了。”
江淮瞪眼:“十年前?”
“正是如此。”程焕甚不在意摆摆手,“这八个字,是将这阴阳盘赠与我的那个人,好心帮我算的,只是你看,虽说我有火烧身,但这十年光阴过去,我依旧是相安无事,可见此盘不过是用来消遣。”
江淮蹙眉:“那方才的异样?”
程焕又看了看,摇头道:“这就不知道了。”
江淮又多看了几眼那阴阳盘,正如程焕所说,这东西对于两人来说都是一窍不通,现在又锁死了,再纠结也没有什么用。
还是正事要紧。
“大人没算成,那……”
“你不必多言了。”
程焕淡淡的截住她的话:“你想做什么,休说是我,就连大王怕也是心知肚明,否则他这两日,不会又拨了三千川军给叶堂。”
江淮眼底闪着精光:“那大人以为,此事可行吗?”
程焕不知道从哪里拿出一柄扇子来,一边闪着凉爽的风,一边『露』出那心如明镜的笑容来:“我说你这孩子真是太谨慎了,老夫都如此坦然对你了,你却还在这里遮遮掩掩。”
将扇子冲她扇了两下:“若是不可行,你还筹备什么。”
程焕说完,把她面前的金骏眉重新斟满:“老夫实话告诉你,西昌局势已经定了,既然不可逆也,那么不管是叶堂还是叶征,他们两个谁为下一任储君,都于老夫无碍。”
江淮轻笑:“这可不像是一朝重臣该说的话。”
程焕则光明磊落道:“这话不该说,那什么话才该说?难道老夫我身为百官之首,就要满嘴的仁义道德,忠孝理念,君臣之约?其实说到底啊,这些话不过都是自自欺人,根本毫无用途。”
江淮不知为何,眼底微亮,冥冥中对程焕更多了三分敬佩。
程焕见她无言,继续道:“你们这些人,尤其是你们这些出身皇家的人,自幼耳目熏染,还是血脉最重要,殊不知,对于这天下百姓来说,什么最重要,不过是吃饱喝足,午后能安心上街散散心,不必为苛政而殚精竭虑,也不必为高税而奔波致死罢了。”
抬手举了举天,他难得道:“要我说什么是明君,能让这九州天下海晏河清,能让那老百姓过上舒坦日子,就是明君。”
江淮的心『潮』有些澎湃:“可是,并非所有人都能有大人这般的宽阔胸襟,且晚辈惭愧,敢说自己头一个,就做不到。”
程焕淡淡轻笑,面容平和:“所以老夫从来不强求,这浊浊混世难出头,更何况是这鱼龙混杂的西昌呢,想得一同道之人,难于上青天,所以我从始至终都是只规劝好自己,这么和你说吧,我从来都是向下看,看百姓,从不向上看,看君王。”
江淮微微皱眉,恭敬道:“还请大人指点。”
程焕便道:“你也不必把老夫我捧得太高太远,说来说去,我也不过是大俗人一个,所谓向下看,看百姓,向上看,看君王,其中含义也不难理解,君王为傀儡,愚钝且不辨忠『奸』,那么我再做那些无用功不过是白费力,倒不如想方设法为百姓谋福,才是要紧。”
饮了杯茶,润了润喉:“当初世家控国的局面未解,西昌的所有政权都分羹在那些族长手里,我便选择向下看,将自己置身于那混『乱』的政争之外,这些族长见此,就不会太在意,倒是和我同行的那些老官僚,他们非要向上看,叫大王处理掉世家,这不,都成刀下鬼了。”
江淮疑『惑』道:“可是大王,不像真傀儡,倒像是真蛰伏。”
程焕放下茶杯,语气发沉:“咱们今夜说的是下一任储君。”
江淮闻言,抬头看了看他:“是。”
再想说话,忽见程焕抬手挥了挥:“好了,今夜深谈,你想要问的,我告诉你了,你想要求的,我也教给你了,走吧。”
他说着站起身来,负手在背后:“你要做的事,我不会帮忙,也不会『插』手,至于我手里的那十万川军,也不会有分毫动作。”
江淮至此,彻底放下心来。
兵变谋杀叶堂,最怕的就是程焕手里的川军。
没想到这人开明,态度也有理有据。
注重百姓,君王可后期调教。
罢了,再叨扰下去怕是不妥,江淮拱手恭敬道:“那晚辈就先告辞了,大人留步。”话毕,转身拂袖离开,步履要比来时轻快而明朗。
程焕看着她的背影,深吸了口气,淡淡道:“好孩子,好好活着。”
正想转身离开,那锁了许久的阴阳盘又咔哒一声响。
程焕的身形停住,俯身看了看,伸手过去随便按了一下,那棋盘上的所有沟壑全部亮起,又全部熄灭,再看,那棋盘上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条竖着的线条,顺着竖线缓缓左右打开,黑『色』底面『露』出来。
刻着八个字。
程焕的面『色』骤然变得严肃非常,凌厉的视线扫过去,只见上面清清楚楚的写道:生于渊中,卒于渊中。
而就在他看清的后一秒,那八个字闪出熟悉的金光,随即又恢复成红褐『色』,那打开的棋盘再吧嗒一声合上,就像从未打开过一样。
“生于渊中,卒于渊中。”
程焕呢喃着这八个字,蓦然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