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睡一醒,恍如隔世。
耳边响起谁轻薄的呼吸,有些微痒,江淮睁开双眼,那根根分明的睫『毛』像是升起的天牢栏杆,阳光透过窗纸,投进来最柔和的细细一缕,轻轻的落在她的瞳孔上,像是面泛着光晕的水镜。
入目是干净的褐『色』房顶木梁,不算陌生,好像在哪里见过,她轻轻转头,瞧见不远处半掩着的门,院外有鸟语声入耳。
咳了两声,她硬撑着身子坐起来,虽然四肢还是发软,但可以感觉到元气在恢复当中,再转头看去,江淮不由得一怔。
这是?
贺府?
这是?
蘅芜院?
她幼年虽然失明,但眼睛治好后,也在这里生活了半个月,便是时间稀少,但因她十分珍惜,遂也将这里的陈设记得一清二楚。
用青砖铺的地面,缝隙都快被鞋底磨没了,还有那张花桌,是师父怕她看不见会『乱』撞,特地做成了圆形,漆也磨得差不多了。
整个屋子里没有几样大件儿,还不是怕她受伤。
江淮的眸子轻微颤抖,有些鼻酸,小心翼翼的掀开被子下床,连鞋也没穿,走到那花桌前,上面的那套茶具是熟悉的花白釉。
里面泡着用来润喉的苦涩甘草。
江淮闻着那味道,眼眶通红,哆嗦着手执起,那熟悉的触感从指腹上传来,哽咽一声,轻抿口茶咽下,泪珠无言噙住。
抬头,瞧着面前的老旧花窗,窗棂上还有着自己临走前,在上面用小刀刻的四个小字:驿寄梅花。
折花逢驿使,寄与陇头人;
江南无所有,聊寄一枝春。
想来自己当初,是很舍不得离开这里的吧。
江淮放下那甘草水,默默无声的走出去,站在那檐廊下,外面好像刚下过雨,万里碧空如洗,入目的草木皆是一片翠绿,院墙角的绿萝都已经绕了梁,想来也有数尺长了。
她站在台榭上,一动不动。
这,不会是梦吧?
正想着,小院门被人推开,有一体态健硕的慈祥『妇』人走了进来,江淮定睛一看,竟然是她的师娘,桥九娘!
那人见她单穿着一套雪白的寝衣,还打赤脚站在那冰冷的石制台榭上,又欣慰又生气:“你醒了?怎么站在这里还光着脚?还不快进屋把衣服鞋子穿上,小心病上添病。”
谁知江淮充耳不闻,只踩着满院的泥水走过去,眼神直勾勾的,一把攥住桥九娘温暖的手,睫『毛』微颤:“师……师娘?”
桥九娘见状,有些鼻酸,哽咽着笑道:“傻孩子,是师娘啊。”
江淮通红的眸子盯着她,薄唇微颤,不敢相信这是真的,竟然伸出左手狠狠的在脸上抽了一下,力道之大,嘴角都於出了血丝。
桥九娘一惊,赶紧攥住她的手:“你这孩子!”
江淮丝毫不在意,她谨慎的瞧着自己的左手,尾指的的确确是断了一截,不过她一点儿也不难过,只为这不是梦而感到欣喜。
这是真的,她回来了,她回家了。
十二年。
整整十二个春夏秋冬。
她做梦都想回来的大燕,她的师父家,她自幼长大的地方,终于在今天,她回来了,院子里的那颗梧桐树,都在沙沙作响的欢迎她。
江淮终于忍不住,双眼轻眨,眼泪大颗大颗的落下,那水珠滚烫的让人接不住,又是哭又是笑,像是小孩子一样。
桥九娘抹了下眼泪,瞧着她在院子里急切的走走逛逛的样子,和小时候刚治好眼睛时一模一样,破涕而笑:“你慢着点儿,穿鞋。”
江淮摇头,脸上的笑容灿烂如星辰,她逛够了这里,干脆要推开院门出去,谁知迎面竟然撞见了端粥来的律儿,脸『色』瞬间僵住。
“你……你怎么在这儿?”
她无措道。
律儿怎么会在师父家,难不成自己还是在做梦?
而那人见她这样,忙道:“大人,您怎么了?”
大人?
她叫自己大人?
江淮不安的后退,眼底布满了惊慌,生怕这真的是一个梦,她瞥见角落里的水缸,大雨过后,里面盛满了雨水,就像是镜子一样。
她走过去,扶着缸沿儿,打量着自己水面映出来的模样。
对视着那人的脸,她微微一怔。
不是宁容远。
是她自己。
四年不见,已经有些陌生了。
凌眉炭眸,挺鼻薄唇。
犹如雪中梅花。
只是方才的一巴掌打得有些重,脸上微微泛红发肿,从前戴着千蛛面的时候,脸上是不会有这种痕迹的,对了,千蛛面呢?
她下意识捧着自己的脸,陷入了凌『乱』之中。
律儿在旁边看着,一头雾水,也不知道如何开口。
而正当她心焦的时候,一双手伸过来,将她往后拽了拽,然后整个人靠在那门框旁,抱臂轻笑道:“别傻了,这不是梦。”
江淮闻言转头,看着慕容清。
风清月朗,公子如玉举世无双,想必说的就是这人了,如今离开了西昌那个是非之地,他重新妆衣,天气不冷,单着一件月白『色』的交领修身袍子,更衬得俊颜如花,一笑能融天下冰冷。
“咱们这是?”江淮问道。
慕容清端详着她的脸,视线极近温柔,昨天贺荣才给江淮拆下脸上的纱布,还以为会和从前不一样,原是美人在骨不在皮。
君幸,四年不见。
他淡然道:“这是大燕,在你师父家,贺府。”
这时桥九娘跑了过来,连着慕容清和律儿,将这三人连推带搡的弄到屋子里去,骂骂咧咧道:“外面冷,屋里面说来。”
江淮坐在软榻上,裹着薄被,将脚泡在律儿端来的热水盆里,盯着自己那活动自如的白嫩脚趾,喝了口热乎乎的粥。
“现在是什么时候了?”她抬头道。
慕容清在旁,尽量避免看到她的脚,淡淡道:“谷雨。”
江淮掐算着时日,茫然瞪了瞪眼:“谷雨,这都快入夏了。”看向窗外,不可思议的呢喃道,“那这么说,我睡了整整两个多月?”
“盲儿。”
一道浑厚的声音自门口传来。
江淮浑身一凛,端着粥碗看过去,轻笑一声,无奈道:“师父。”
贺荣见她周身没什么大碍,颔首道:“身上可还疼吗?”
江淮这才想起自己中了金乌素『药』毒的事情,倒也奇怪了,都这么一会儿了也不疼不痒的,便摇了摇头:“不疼。”
贺荣这才道:“不疼就好,吃完粥去前堂。”
江淮点头:“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