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淮三两口吃完了粥,穿好衣服鞋袜去了前堂,那是个半开放的小厅子,中间席地摆着一张案几,贺荣正坐在那里静静的喝茶。
江淮环视四周环境,心内多有复杂。
到底也是太久没回来了,好些地方都变了模样,怪道师父师娘有心了,只有自己的蘅芜院还是老样子,和从前一丝不差。
“看什么呢?”贺荣放下茶杯,淡淡道,“过来坐。”
江淮走过去坐在案几对面,唏嘘道:“我走了这么久,六道阁还是和以前不一样了。”握着茶杯,“只有我的蘅芜院没变。”
贺荣轻笑:“是子沉,他不许别人『乱』动你的东西,也不许别人进去洒扫,这么多年,都是他自己进去拾掇得。”
说到贺子沉,江淮的心狠狠的颠簸了一下,攥着那茶杯的手也越来越用力,想来大师兄也逝世近半年了,难为师父还这样风轻云淡。
杀手出身,一向看惯了生死离别,亲生骨肉也是一样。
她抬头,低声道:“大师兄……到底是怎么死的?”
贺荣轻呼了口气,神『色』还是有些怅然,伸手过去,江淮也默契的把左臂放在木几上,翻过来『露』出腕部,叫他给自己把脉。
“去年冬天,我和子沉奉燕王命,护送齐王去大汤为质,谁知走到那云凤谷的时候,遇上了越兵。”他说着,把手抬起来,“身子没什么大碍了,好好养着吧,在师父这里不必成日担惊受怕的。”
江淮蹙眉,把袖子放下来,面『色』很是难看:“越兵?”
贺荣垂眸,盯着江淮那少了一小截的尾指:“是,越王想杀死齐王挑拨汤燕两国的关系,你大师兄为护主,也就中箭殉身了。”
江淮听着,有些耳鸣:“中箭殉身?大师兄武功那么高,怎么可能中箭而亡……还是说,那箭上有毒?”
“箭上没毒。”贺荣沉声道,“穿胸口而过,刺穿了心脏,他又不是石头做的,怎能重活过来。”
他这会儿说着话,就像是死了一个毫不相关的人一般。
江淮抿了口茶水,觉得有些不是滋味,贺子沉在她心里,一直都是神佛般的存在,这会子他死了,恍然觉得这世界都不是真的了。
贺荣不忍见她神伤,只问道:“嗓子觉得怎样?”
江淮轻轻点头,她的嗓音早在去年春分的时候,就已经恢复的差不多了,等到今年开春,女声时不时的『露』出来,便十分明显了,方才她醒来之后开口说话,声音和从前没什么差别。
“我体内的金乌素。”她问道,“师父是怎么清除的?”
贺荣眉头一皱:“非我功劳。”停顿一下,“你肚脐上的那条九筋蛊是怎么来的?这可是百虫之王,极其难得。”
江淮直言不讳,把初遇饮半城的事情说了,然后恍然道:“师父是说,我体内的金乌毒素,是它清除的?”『摸』了『摸』自己的脸,“还有我的脸,不是说千蛛面根本取不下来吗?”
贺荣点头:“你不可能顶着这张脸活一辈子,我早就帮你想好了办法,我先是用闭息丹使你沉睡,再将你的脸皮连着整张割下,用宗里养了四年的细刁虫包住伤口,织布一般织了一张新的。”
江淮也不惊讶,而是笑道:“那个织脸的法子,居然是真的。”
贺荣也笑了笑:“幸好是真的。”话锋一转,“而正当我困扰如何清除你体内的金乌素的时候,发现了那条九筋蛊,它竟然在你沉睡的这两个多月以来,不停的帮你滤血祛毒,此蛊既是毒蛊,也是医蛊,若没有它,你只怕现在仍是要饱受日日裂肤之痛。”
江淮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若没有这条九筋蛊,她只怕早就上了叶征的诡计,吃下了那金乌素。
虽然肢体疼痛不减,但幻觉却少了很多。
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她脸『色』古怪:“怎的感觉不到它了?”
贺荣道:“金乌素属『药』也属毒,它为了帮你,伤了基底,怕是要休息好一阵子才会醒了。”停了停,感慨道,“真是宝物啊,这般效用根本不差广陵仙分毫啊。”
江淮也轻笑了笑。
“你们两个说完没有。”
不远处桥九娘赶了过来,她惦记着江淮的身子,便来催促,想要她快回去休息,贺荣一向惧内,遂面无表情道:“说完了。”
“说完了还在这里坐着。”桥九娘抱怨一句,“盲儿,快回去休息了。”
江淮本想起身,忽然想起一事,说道:“对了师娘,大师兄的灵位……在哪儿?我想去看看。”
桥九娘一愣,耳闻风打叶子的萧瑟声,和贺荣对视一眼,苦涩道:“盲儿,你说什么呢,这是自古以来就立下的规矩,杀手死后是不能立牌位的。”
江淮眼眸轻颤:“这我自然知道,只是大师兄……”
“他也不例外。”贺荣道。
江淮闻言,浑身泛冷,险些又让那复仇之火复燃,沉默了两秒后,她对桥九娘道:“师娘,方才一碗粥不够,我有点儿饿了。”
桥九娘笑道:“你想吃什么,师娘给你做。”
江淮抿唇一笑:“我想吃您做的油泼面。”
桥九娘一愣,差点儿又落下滚泪来:“好。”赶紧背过身去,掩饰着抹了一下眼角,快步去了后厨房,不一会儿就端了碗热气腾腾的面回来。
『摸』了『摸』江淮的发丝,桥九娘轻声道:“快吃吧。”
江淮拿着筷子,闻着那四溢的白热气,果然是幼年的味道,夹起一片来吃着,唇齿留香,却在不知不觉间模糊了视线。
食之逐渐无味,她的脑海里满是贺子沉的音容笑貌。
想着,江淮忽然停了动作,久噙的泪珠啪嗒落在桌上,摔成两瓣,声音清脆且清晰,那风瞬间停了,使得桥九娘也心酸的别过头去,细声抽泣。
傻孩子,在外面到底受了多少苦,怎么一回家,就以为是梦呢。
而江淮是左撇子,她瞧着自己那断了一小截的尾指,眼底闪过一瞬间的驳杂,然后抽了抽鼻子,大口大口的吃起面来。
被关起来的几天,当真是一场噩梦。
好在,梦醒了。
醒着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