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休心中伤痛,紧紧地抱着刘娥,只觉得用尽自己的体温,也无法温暖怀中的身体,反而那身体的冰冷,却是一点一滴地传到自己的身上来,只觉得心中也是一片冰冷。
这时候姜茶已经烧好,钱惟演端了过来,劝元休道:“王爷,要不先给她喝些姜汤,也好补些热气。”
元休点了点头扶着刘娥,要将姜茶给她喂下去,不想他手上扎了木刺,一时手滑,差点摔了碗。钱惟演忙接过来端住,元休拿着汤匙别喂给刘娥,却是才喂了两口,刘娥身子一动,尽数呕了出来。
钱惟演一急:“她失血太多,若是喂不进去,可就糟了!”
元休一急,又喂了两口,刘娥依旧呕了出来,元休看着碗中已经不多的姜茶,一张口倒到了自己口中,对着刘娥的口,慢慢地喂了下去。
钱惟演看着他这样亲昵的动作,心中刺痛,手中却尽是冷汗,只怕刘娥会再呕出来。却喜这次没有呕出来,元休抬起头道:“再烧一碗!”
一碗半的姜茶就这样一口口地喂下去,也不知是抱得久了温差没这么大还是姜茶真的有用,元休抱着刘娥时,只觉得已经不似刚才那般冰冷。不顾自己口中灼辣的感觉,喜道:“果真有效呢,再烧一碗姜茶来。”
就这样元休一直抱着刘娥,一直到张太医赶来,也是抱着刘娥给张太医诊脉。看出了元休的疑惑,钱惟演道:“张太医世代是我吴越王府的女科太医,专为内眷诊脉。王爷放心,这人绝对可靠。”
元休点了点头,依着张太医的话,将刘娥的手递了过去,张太医看了脉,又将那农妇叫出去,仔细问明了病情,再调了药让那农妇为刘娥换了药,才道:“回王爷,刘娘子本已有三个月的身孕,只是遭逢打击,受了外力,以致忽然小产。再加上她在雨夜里受了风寒,体力过度劳累,导致下身血崩。幸而发现得早,加上刘娘子平日身体强健,刚才又及时喝下姜茶保了暖。若再迟个一两个时辰,只怕小医也无能为力了。”
元休急道:“你只说要不要紧?”
张太医道:“照刘娘子的情况看来,只要过了这头七日,以后就无碍了!”
钱惟演脸一沉:“这么说,这七日内,还险?”
张太医微一犹豫,元休急道:“你说,快说!”
张太医恭声道:“王爷放心,王爷福泽深厚,有神灵相护,刘娘子是王爷的人,应是吉人自有天相,当会无碍。”
元休心乱如麻,只听得一句“无碍”便道了一声:“赏!”钱惟演的心却沉了下去,这张太医原是他的家臣,他自然听得出对方话中的含意来,张太医说神道鬼,可是于刘娥的病情,却没有一个确定的答复来,那便是险到极处了。
此时钱惟演方抓住机会,苦劝了元休,才让张太医将他手中的木刺挑了,又涂了药膏。眼见天色渐黑,钱讯道:“王爷、公子,天色将晚,城门快关了,咱们得在城门关之前回去,免得惹人疑心。”
元休似被灼着了似的浑身一震,怒道:“我不走,小娥尚未醒来,我怎可弃她而去?”
钱惟演深吸了口气,看着外面苍茫的暮色,道:“不走不行,官家下旨逐的刘娘子,你我一夜不归,必遭追查。一旦官家问罪下来,连累的还是她。再说,昨日官家动怒,你还要防着他再召你问话。此时刘娘子的行踪,必须保密!为免引人注目,先让张太医和刘美留下,让这农妇来服侍刘娘子。明日一早,你我再出城来看她!”
元休无奈,只得忍痛起身,一步三回头,钱惟演只得自己先硬起心肠,将他急忙拖离开来。两人带着家将赶回时,只见守城的禁军正欲关上城门,只差一步,就险些要关在门外了。
昨日刘媪进宫,却不料皇帝竟如此雷厉风行,立即逐了刘娥。潘蝶与刘媪欣喜之余也暗暗心悸,不料元休当晚竟夜不归府。潘蝶惊吓不已,立刻派了人去打探,却听得韩王在宫门外离开时,身边也未曾带着侍从。
正自惊惶失措之时,吴越王钱俶派了人来回报,说韩王暂住吴越王府,请王妃不须担心。明日便会回府。
重赏了来人,等对方去后,潘蝶又急又气,对刘媪道:“你看他,堂堂王爷,竟为一个丫环这样行事,真真气人!”
刘媪叹道:“王妃且听我一句罢。今日逐了小娥,王妃已经遂心了。王爷着急上火,都是常情。他这是一时赌气,明日自能回来。”
潘蝶赌气道:“这算什么,还闹到吴越王府去了,他不怕丢脸我还怕呢!明日再不回来,我亲自上吴越王府去!”
刘媪忙道:“王妃,且听老身一句罢。我们王爷是我从小奶大的,他的性子我最是知道,皆因为王妃爱在王爷跟前使性子,那狐媚子却能伏低认小的,才哄了王爷喜欢。那狐媚子赶走了,这去的已经去了,王爷也是无法。明日王爷回来,王妃可千万不要再犯以前的性子了。王妃天仙般的容貌,身份高贵,那狐媚子如何能比,只消王妃稍加温柔,自能得回王爷的心。”
潘蝶看了她一眼,笑道:“好,我便依着你的话。从此以后,只要他不纳狐媚子,我自然什么都依着他。”
刘媪笑道:“这才好呢,在官家跟前说这样的话,实非我的本心。只要你们夫妻和睦,让老身有服侍小王爷的一天,便是我做些孽,也还能补过了!”
只这一夜,两人也一宿未眠,次日便早早起来,潘蝶亲自准备了早餐待元休回来。未曾想元休早上没有回来,刘媪还劝说:“必是赶着上朝去了。”
只是得来的回报,今日并非上朝之期。
两人又等到中午,一连串地派人去吴越王府打听,却只听说韩王早早就出门离开吴越王府了。
两人无奈,只得又一直等到太阳将西,潘蝶慌了神,正与刘媪商量着是不是到各府去打听去,却听得一声报:“王爷回府了——”
潘蝶等到现在,早已经等得心如火烧,但听得元休回来,忙带人迎了出去。
元休一腔怒气,却见潘蝶打扮得喜气洋洋,心头更是大恨。见他一脸恨意,张旻忙拉了拉他。见了张旻眼色,元休想及刘娥,这才将一腔恨意硬生生压下,未发作出来。见着潘蝶也不答礼,仿佛没见着这人似的,哼了一声,便直向内行去。
潘蝶本来满腔高兴,谁知道等了两天一夜,却等来这等脸色。虽然知道原因,但心里头的火气却也是按捺不下,不由得也甩了脸,尖声道:“王爷去了哪里,一夜不归,叫妾身好生着急。但不知有什么重要的事,竟让王爷两天一夜也不回府?”
元休本就是极力忍耐,不想她居然故意挑事,这下怒气再也忍不住了,顿住脚步,反问:“你很想知道我去了哪儿吗?”
潘蝶冷笑道:“王爷是一府之主,妾身安敢管着王爷。只是王爷一夜未归,也没个交代,岂不是叫妾身挂念。万一这事要是传到宫内,父皇与圣人岂不是要怪妾身侍奉不周了!”
元休听得她说出这样的话来,更增怒气:“是,你不过就是倚仗父皇作靠山,所以才这么肆无忌惮。好啊,我告诉你,好让你进宫再去告状。你猜得不错,我正是去找小娥了。”
潘蝶倒退了一步,想不到他今日竟是如此直爽,完全不象平日的他了,不由更恼了,没想到出了这样的事,居然还拿不住他:“王爷做事,原是轮不到妾身来说,只是那刘娥可是父皇亲自下指逐出京城,王爷这样做,岂不是有意抗旨?妾身可是为王爷着想,没想到你居然不知好意。”
元休死死握着拳头,刚才那一刻,他内心涌起前所未有的恶意满满,真的很想扑上去,掩住她的嘴,打掉她的笑容,甚至是杀了她。他觉得快控制不住了,闭了闭眼,转身就要走。
潘蝶还未觉察他的情绪已经十分不对,见他不理,更是上前拉住元休:“你别走,你把话说清楚。”
张氏见状已觉不妙,欲去阻止潘蝶,却见元休已经暴怒,一掌将潘蝶打翻在地。皇子们自幼都勤习武艺,这又是他怒极的爆发,这手劲完全没有控制,那一耳光只扇得潘蝶嘴角打出血来,半张脸都肿了起来,直痛得快晕过去了。
潘蝶只本能地痛呼一声就伏地不动了,张氏扑过去扶她,看她的脸就愣住了,也只吓得尖叫起来。刘媪也吓了一跳,忙上前去阻挡:“王爷,您这是怎么了?”
元休怒极失手,心中怒火其实未消,却也知道失控,只得勉强忍耐下来,看着刘媪挡在跟前,再也忍不住,冷笑道:“如你们所愿,小娥腹中的孩子没了,那是我的孩子。你们联手杀了我的孩子,你们满意了,称心了?”
刘媪看着他双目赤红,状若疯魔,也不禁吓了一跳,再听他话中意思,更是惊骇,只觉得双腿一软跪了下来:“什、什么?小娥怀孕了?”
元休闭目,只说了一个字:你们,都是杀死我孩子的凶手。
刘媪如雷轰顶,心中痛极悔极,痛哭失声,旋即就向着元休磕头不止:“是老奴有罪,老奴有罪啊!”
潘蝶先是被打得脑子一片空白,渐渐恢复过来,更觉脸上火辣辣地疼痛,见着一个怒斥,一个痛哭,倒似是对方占了礼,辈子没受过这样的委屈,却也有些怯了,只伏地张氏怀中哭泣。
元休看着这一屋子的女人,心中憎恨已极,再也忍耐不下去,一顿足,径直离去。
潘蝶见他走了,恐惧渐渐退去以后,这怒火更加高涨,忽然间大哭起来:“我,我不活了,他居然为了个贱婢这般打我。我不活了。我要进宫,我要找圣人,我要找官家……”
刘媪却只怔怔地跌坐在那里,喃喃自语:“老奴有罪,老奴有罪。”
张氏见潘蝶闹腾,刘媪竟不再理会,情知不妙,忙拉住潘蝶劝道:“王妃,老奴扶您回房,先给您脸上敷药吧。”
潘蝶羞忿已极,恨声道:“敷什么药,我就要进宫给圣人看看,我受了什么样的委屈!”
乳母张氏见事情发展到如此不可控的地步,反而怕了起来,苦劝潘蝶:“王妃,如今那贱婢已经赶走了,您千万不要再生事。”见潘蝶仍不依,不由在她耳边低声道:“宫里还不知道那贱婢怀孕的事,若您告了状,此事还可能再起反复。”
一语正中潘蝶心病,不由得息了声,可脸上仍火辣辣地疼,疼得她怒火实是息不下来,忽然间想到一事,方可泄愤,当下跳了起来,捂着脸恨恨地道:“你们随我来。”
刘媪这时候哪有心情理会她。
张氏扶着潘蝶走出来,却见她不往内院而行,方向后花苑而去,不由问:“王妃,你要做什么?”
潘蝶冷笑一声:“他不是最念着那贱人的好吗?那我就把那贱人的东西都烧了,我看他想什么,念什么!”
张氏大惊,苦劝:“王妃不可,王爷已经与您生分,若是您再这样,就把事情做绝了。”
不料这话更激怒潘蝶,她抚着自己脸上的伤痕,神情阴郁乖张到脸都扭曲了,恨声道:“怕什么!人都不在了,烧点东西又能怎么样?我不烧,他也不见得跟我缓和关系。我烧了,也未必有多大后果。既然如此,我何不自己痛快些,开心些!”
说着就带着一堆侍女仆妇,到了揽月阁外,喝道:“把那贱人所有的东西统统烧了!”
一声令下,仆妇们冲了出去,将里头的衣服首饰,被褥帐子,琴棋书画,玩器摆件,除了书之外,统统扔进院中,点起一堆火来烧了个精光。
看屋子的如芝等几个丫环哭着来挡,却哪里挡得住,只能哭着看那大火中,将刘娥留下来的诸物烧得精光。
元休伤痛已极,只进了书房,一人静坐,诸人都不敢打扰。潘蝶在后苑胡闹,连刘媪都没反应过来,及至知道后,一时还不敢告诉元休,只自己去阻止,却已经来不及了,吓得忙派人去告诉元休。
及至元休得信,疾奔出来,却见揽月阁前一片空地上,东西都烧得差不多了,只余碎片焦痕。连那只红绿彩漆的兔笼也已经烧得只剩残骸,小兔子早已不知去了哪里。
元休冲进屋内,但见摆设皆空,床是空的,桌子是空的,架子上全部是空的。曾经在这里有过多少欢乐与回忆,此时都被那一把火都烧成了一片空白。
元休茫然地看着这一切,只觉得天塌地陷,伤心至极,捂住脸蹲了下来,只发出一声绝望的号叫:“小娥——”声之凄厉,宛若巴山猿啼,肝肠寸断。刘媪在一边,听到这一声哭叫,心中也是抽痛,早已经后悔不已,她急得上前抱住元休,劝道:“三郎,三郎,您别伤心。都是嬷嬷不好,嬷嬷没能挡住。您别伤心,人都不在了,再留着这些东西,也是睹物伤人。”
元休转头看着刘媪,眼神空洞而茫然,好半日,才幽幽地道:“嬷嬷,小娥到底做错了什么,为什么你们都容不得她?她人都不在了,为什么连最后一点念想也不肯留下给我?”
刘媪听他意思,是连自己也疑上了,潘蝶焚尽刘娥之物,自己本是想阻止的,不想思虑过多,通知太迟,竟被他疑为同党。满腹委屈与愧疚,说不出来,只能落泪道:“都是老奴的不是,一应都是老奴之罪,王爷要责怪,只责怪老奴吧,如今千万不再能同王妃闹了。”
“我知道您委屈,可如今是官家亲自下旨逐的刘娥,王妃如今脸上还有伤痕,真闹起来,您在官家跟要吃亏的啊!我宁可你打我骂我,把这口气出了,可千万不能再做什么傻事,伤了自己啊。”
元休这一刹那,忽然明白了当时楚王焚宫的心态,以前他是不理解的,为什么父皇明明最爱大皇兄,可大皇兄却是宁死也要逃离这种“爱”。可如今,他忽然明白了。父皇爱他,就要杀了他最心爱的女人;嬷嬷爱他,却时时刻刻要把刘娥驱逐出他的身边。而潘氏……不,她不爱他,她只是一个残忍而唯我独尊的女人。可为什么父皇、母后、嬷嬷都认为,他这一生,只能和这个女人绑定,才是唯一的正确。
他们不知道,他有多痛苦,多绝望吗?
元休忽然站起来,嘿嘿地笑了起来,笑声很是渗人。
刘媪恐惧地看着他,一时不敢说明话,只看他站起来,摇摇晃晃地走出,竟不敢问他要去哪里。心里思忖着天已经黑了,他自然是回房去了吧。
过了片刻,外头传来消息,说是王爷径直出府,不知去了何处时,她才慌了起来,忙让去打听。及至消息传来,说是他去了吴越王府,这才松了口气,忙派贴身的人跟去服侍了。
吴越王钱俶近年来多未上朝,均以老病告假在家,与一班旧臣属也均少来往,只是自己在府中种种花养养鱼练练书法。
钱惟演才送了元休回去,忽然又听得他来了,惊得迎了出来,但见元休一言不发,只说:“那个府,我不回去了。”
钱惟演问了身边的侍从,才知原因,心中暗叹,只得带着元休去安置休息。过得片刻,便见钱俶派人来道:“韩王驾到,我们王爷本应亲自出迎。只是近日来风湿发作,不能行动,实是大罪。请公子代我们王爷行礼赔罪。”
元休忙道:“我来打扰,已是不安,正该向吴越王请安才是。”
钱惟演按住他道:“王爷不必了,这样家父会不安的。且今日王爷累了,还是早早休息,明日还有更重要的事呢。我这就去书房,代王爷向家父问好!”
元休又累又疲,道:“好,你去吧!”
安顿了元休,钱惟演便忙到书房向父亲禀明事由。他推门进去,却见钱俶正在书桌边,却是正在写字。钱惟演不敢惊动,便垂手在一边侍立着。却见钱俶写的是皇帝最喜爱的飞白书,一笔笔飘逸灵动,写的却只有四个字“慎勿为好”。
钱俶一言不发,写完了字,自己拿起来,端详片刻,将这张纸递给了钱惟演道:“我今日练书法,写了一天,也就这几个字较为满意,便给了你吧!”
钱惟演只得拜领:“谢父亲!”
钱俶缓缓后仰,靠在椅子上,脸上忽然有说不出的倦容:“我累了,你下去吧!”
钱惟演只得应道:“是!”捧着书法,恭敬地退了出去。
走出书房,钱惟演看着手中墨迹未干的书法,心中忽然觉得沉重无比,钱俶特地叫了他来,却什么也没问,什么也没说,只是给了自己这四个字:慎勿为好!
慎勿为好?父亲向来怒不改容喜不变色,平时对自己甚为倚重,今日特地写这四个字,此中心意,自是尽在不言之中了!
亡国王孙,依附皇子为伴读,努力求生即可。而如今,自己插手王府内务,去救皇帝贬斥的人,甚至一连两日让王爷住到自己家里去,这已经过了。为好,也要慎勿,否则的话,就是过了。
钱惟演看着东院仍在闪着的灯,那是元休的住处,他还没睡吗?他在想些什么?而他,又打算如何处置他与刘娥的关系呢?
他心里忽然升起一种诡异到不受控制的想法,当初他若是没有帮元休劝刘娥入府,那今日的一切,是不是就不会发生了?
可惜的是,世上的事,没有如果。
这一夜,钱惟演没有睡好,元休更是没有醒好,天蒙蒙亮,他就起来了。他这边一起来,那边侍从就忙叫醒钱惟演。钱惟演其实才刚刚睡着,也只得忙起来去了元休院中,两人一起用过早膳,就急急出门,赶往城外。
两人出城,自然是要找个理由掩饰一番,便是穿了猎装,带了几个家将,假装出城打猎罢了。
钱府侍从将两人出城之事报与钱俶,钱俶长叹一声,眼中尽是忧色。
汴京城外,小树林中,晨曦初透。
那农妇在门口熬药,但听得一阵马蹄之声,两名华服贵公子,率着几名家将骑马而来。那农妇瞧得正是昨天来的两位公子,忙进去叫人。
留下家将在远处巡逻,顺便打些猎物回城好作搪塞。
钱惟演与元休下马,见着张太医从屋内出来迎上,忙问:“小娥可曾醒了?”
昨夜张太医是留下来照顾病人的,当下忙回道:“回王爷,刘娘子昨夜里醒来了,只是……”他连连摇头。
元休皱眉道:“情况到底怎么样了?”
张太医叹道:“药医不死病,可也得有药医的机会呀。从昨晚到现在,刘娘子仿佛生机全无,既不肯吃药,又不肯进食。这这这,小医纵有天大本事,也无处用武呀!”
元休急道:“我进去看看!”疾步冲进农舍去。那农妇还在里头,见状忙道:“官人可来了,小娘子她……。”
元休皱眉道:“怎么了?”
那农妇指着床头的药碗道:“唉,小娘子今天醒来,什么也不肯吃,也不肯说话。药也不肯喝,我嘴都说干了,她只是不理我!”
元休走到床边,却见刘娥已经醒来,只是毫无生气地静静躺着,脸上是一片木然,眼睛空洞地望着上方。
元休轻轻地唤道:“小娥,小娥……”
刘娥一动不动,仿佛并未听见。
元休大惊,紧紧地抱住了她,连声呼唤:“小娥、小娥,你怎么了,你看看我,我是元休,是三郎来看你来了。你回答我一声好不好……”
在元休一连串的呼唤中,刘娥的身子微微一动,她闭上眼睛,一滴泪珠自颊边滚下,颤声道:“孩子——”
元休一阵心酸,哽咽着道:“没关系的,我们以后还会有更多孩子的,咱们永远在一起,再也不分开了。我要你再给我生十个八个孩子,我不会再让任何人伤害到你和咱们的孩子了!”
刘娥闭着眼睛,声音轻似游丝:“真的吗?我真的可以有这一天吗?都是我的错,是我保不了这孩子。雨好大呀,我一直走,一直走,只要我走到一个能避雨的地方,孩子就不会有事了。可是我找不到,我真的找不到……”
她是真的找不到啊!
她的月事没来,又莫名不舒服,如芝就猜到她可能是怀孕了。当她听如芝这么说的时候,还有些不能置信。如芝告诉她,刚怀孕一时是看不出来的,不如再等一个月,如果月事没来,就要告诉王爷,请大夫来看看了。
这虽然可能只是一种虚无的猜测,可是她就是有一种信心,觉得自己一定是怀孕了,有一个小生命在自己体内孕育的悸动,是前所未有的体验。她在这世上,没有一个血亲,可是很快就会要有了。这世界上会有一个人,跟她血脉相连,从此以后她不再是一叶孤舟飘零,她会愿意为了这个孩子,付出一切,甚至是生命。甚至她会闪过一个念头,有了这个孩子,哪怕将来王爷喜欢上了别人,或者王妃不许他再来见自己,她也会没这么痛苦和难受了。至少,她有一个孩子啊。
可是才刚刚得到这一丝希望,正是最喜悦的时候,她满怀憧憬,准备着告诉元休的时候,忽然宫里传旨,让她进宫。她有些害怕,怕得不敢迈出步子来,还是如芝安慰着她,劝着她说没关系的,王爷一直是官家最疼爱的孩子,肯定是为她请了名分,所以宫里才会要她进去看看。若是真对她不利,只管一道旨意下来就行了,何必让她进宫去看呢。
她壮着胆子,进宫了。可是没有想到,就是几句话的功夫,她就被殿前武士们叉起来,挟上马背,一路不停地驰到城外,还特地找了个偏僻的树林,把她就这么扔下了。她哀求过,辨解过,哭过叫过挣扎过,可是有什么用呢,她在官家面前说自己怀孕了都没有用了,何况是这些执行命令的人。
这一路颠簸,到将她扔下,她已经已经感觉到身体的难受了,心里隐隐觉得不妙。可她还怀着侥幸,想着王爷必定会来找自己。可是没想到,忽然间就会下起暴雨来,天黑了,她眼前失去了所有的方向,她不知道应该往哪里去,才能够找到避雨的地方。她浑身淋湿了,鞋也掉了。雨越下越大,她只觉得身上越来越冷,越来越冷。小树林里道路不平,泥地里一步三滑,她还绊到了树根。当她滚落山坡的时候,她感觉到了身体的巨痛。那一刻,她以为她的生命,会就此终结。
或许就这么终结,对于她来说,才是最好的事情吧。
如果死了,她就不需要这么痛,不需要面对孩子永远不在了的现实,就不需要面对这残酷的世界。
她听到元休在叫她,可她不想理会。她听到身边似乎人来人去,可她也不想理会。她听不到那些劝她喝药的话,听不到那些唤她醒来的话,这些对于她来说,都是没有意义的噪音,她的脑海中一片空白,或者只有一片空白,才会让她不至于这么痛。如果就这么让她走了,或者才是最好的解脱吧。
眼泪无声无息地流下,流到元休的手里,流到他的心底里去。
元休的眼泪也无法抑止,他紧紧地抱着刘娥,哽咽道:“不是你的错,是我的错,是我没能保护好你们母子。小娥,你要好起来,你一定要好起来。”
刘娥看着他,眼中尽是惶惑无助,她轻轻地问:“我做错什么了?他们为什么这样对我?”
元休心中大痛,一时竟是无话可解释。是啊,她作错什么了,只不过是因为自己喜欢了她,她也喜欢了他。她没有狐媚自己,也没有刻意勾引,更没有不顾廉耻,没有费尽心机往上爬。府里那些女人给她的罪名,她一项也没有。父皇给她的罪名,更是不存在。
可她为什么受这样的污名,更凭什么受这样的罪!这又是谁的错?
他想到初见时,她拥着那样的勃勃生机,尽管当时自己慌乱无措,可后来细想起来,她的狡黠、她的机灵,甚至是她的活力,都是多么的可贵。是他硬要诱她进王府,是他自以为是地要把自己的爱给她,可他又带给了她什么呢?是她在府里的小心翼翼,是她受乳母的严厉挑剔,是她受潘氏的栽赃陷害,是她受伤受惊,是她被父皇责罚,她被赶出府,在大雨夜独自扔在效外,受这样的痛苦,失去孩子,甚至失去活下去的力量。
元休抱着刘娥,哽咽地道:“不,不是你的错,是我的错。是我没能够保护好你,是我错估了自己的能力,是我让你受累受苦,甚至失去我们的孩子。小娥,我求求你,别不要我。你若是也弃我而去,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我倒不如也死了算了……”他没有再说下去,因为刘娥的手掩住了他的口。
刘娥看着他,缓缓地摇头。这是自她昨夜醒来后,第一次肯对外界的事物言语,有所反应。
元休大喜,忙握住她的手,道:“小娥,我保证,我这一辈子,只爱你一个人,永远永远不会负你。我保证,我会接你回家的,从此以后我们就会永远永远都在一起。我们还会有许多许多的孩子,我保证,我们一定会苦尽甘来。”
刘娥没有说话,元休轻轻地拿起药碗,先含在自己口中,然后对着刘娥的嘴唇,缓缓地送入。
刘娥轻颤一下,这一次,她没有吐出来。
元休轻拭了一下嘴角,又含了一口药喂过去。
药水在刘娥的口中停留片刻,咽了下去。刘娥的眼角,又有泪水悄然流下。
一碗药就在这样的送服中缓缓喝完,元休将刘娥轻轻地躺回床上去,一缕日光自破裂的屋缝中射入,正照着刘娥的半张脸。她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睫毛上一滴泪珠在阳光下映出七彩流光。
元休痴痴地看着刘娥,一动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