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向北,走入林荫,还没到碉堡,陆航就呆住。
风尘仆仆的林薇居然在对面,她身后跟着正在表情惊喜的王强。
呆,是因为刚刚看到了一抹笑容,在林薇的脸上,隔着好几步远,不能肯定,但是再细看,她却没有笑过的痕迹,可是她那白皙的脸又没有往常的冷,只有细汗与灰尘,她又不像往常那般早早地擦,只是停在对面静静看过来,有乱发贴了汗颊也不管,中正步枪斜背在她身后,不协调,却自然。
陆航搞不明白哪里怪,反正觉得怪,要不就是看花了眼,今天格外热,铁塔都晕过去两回,何况自己的风纪扣都紧扣,一定是这原因!
“把他关起来!”她忽然说。
这个味对了!陆航总算释然,这才对了!就觉得是错觉么!现在不呆了!这回舒服多了!好像也不热了!
王强抓着后脑勺绕过林薇走向陆航,迟,慢:“哥,我得先……”
陆航原地向后转:“先关再说!赶紧的!我可能……有点头晕。”
……
人说,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诚不欺也。
特战连的兵,除去小丫蛋这个奇葩,再没人不怕林薇,比任何连队都怕,这是被陆航带的,陆航当然不是怕,可战士们以为他怕,不自觉地向连长看齐。
孔岩一如往常地安排林薇住处在石楼,派战士去打扫,因为她每次来孔庄大多是与小丫蛋住一起;可这次被她拒绝了,她自己挑了一间木屋,为此,铁塔和吴石头不得不搬出,因为这木屋里原本住着他们两个和陆航。
发现她这次居然没背来行李,孔岩命人速备,尽力挑新,又被她拒绝了,说她随住随用即可,不必特殊,为此,孔岩打算命人来进行一番大扫除,她却坚持她自己进行。
战士们很茫然,这感觉就像是走路顺拐了,不懂也说不清楚,某墙角处从低到高排列着一串偷看的脑袋,盯着木屋那扇没关的窗。因为这次事件,连长被她关押了,可是到现在她仍然在屋里擦擦扫扫地忙,根本不去讯问,什么情况?
“没什么情况。赶紧去站岗!”
孔岩的一嗓子惊趴偷窥战士一片,慌不迭逃离现场,待战士都消失了,孔岩从墙角后悄悄探出头,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
掌灯时分,连部木屋成了林薇的指定办公地点,王强挂上了纠察袖标,对连部附近范围清场,然后去带人犯。
陆航知道这是为什么,失踪后再出现必须要审查,正常程序;也知道她为何如此大张旗鼓,这是一向的特殊待遇。
王强关门后在外警戒,连部内一张桌子几个烂板凳,桌面上点着一盏马灯,林薇坐在正首后,在桌面上铺开纸,连头都不抬,掏出一支被胶布修补过的破旧钢笔,拧着笔帽冷冰冰问:“姓名。”
陆航当然不觉得问题荒唐,不问才荒唐呢,意料之中!听似冷冰冰的声音倒令陆航觉得清凉:“陆航。”
“年龄。”
“民国三年生。”
“有亲人没有。”
“哎,档案可是你写的,这还得再写一遍档案吗?”
她终于抬起头,表情看起来倒没有声音显示的那么冷,随手端起旁边的破茶缸子喝了口水,然后咣当一声不客气放下:“我问你呢!”
陆航有点傻,盯着她刚刚放下的破茶缸子眼熟,下意识道:“那个……”
“我用开水烫过了,现在是我的。问你话呢,回答!”
“没有。”
“什么没有?”她的面色明显比刚才差劲了。
“没有亲人啊!你不刚问的吗?”
“你咋呼什么?连个亲人都没有,那你怎么还活着?你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吗?”
“……”
“你哑巴了?说话!”
陆航压根没能听清她的催促,仍然被绕在前一句话里糊里糊涂,怎么想都耳熟呢?这太过分了,她这是吃错了药罢?
“我拒绝回答!”
夜色如大被,蒙蔽了天空,繁星隐闪;无边黑暗之下,河水流淌出声,两岸灯火几点,偶尔蛙叫虫鸣,孔庄。
木屋窗内,三张破床,离门最远的里边窗下那张,马灯摆放在床上,女人坐在床旁小树墩,用床当桌在书写,灯影扭曲了她的秀美身形在地上昏暗地晃。
破笔记本铺展着,残角泛黄,铅笔字迹沙沙地延展……
六月七日,晴。
今天走了很远的路,从没觉得路这么远,好像走了一辈子。
我到了孔庄,括号,注:应该叫玖站,他们非要写成酒,我不是合格的文化教员,括回。这里的情况有一点不正常,桥断了,有人说……(之后几句话被线条胡乱涂去,无法再看清晰。)
我很笨,我已经忘记初衷,可他也忘记了初衷,这说明他进步了,我为他感到高……(‘高’字的最后一笔没能写完全,笔迹终点被戳破,铅笔尖在这里断掉。)
室内有削铅笔声响起,过了很久,铅笔尖重新摆在纸面上,在断点处继续往下写,却只写了个‘兴’字,便又止笔,然后,突然落下一滴泪,很快湿透了最后那两个字。
铅笔尖只好向下,另起一行,静静停了好久,勉强又写出两个稍大的字:为你。
但这两个字转瞬又被铅笔线条胡乱涂黑,可惜刚刚写得过于用力,已经很难涂掉,印痕犹在,又覆上了一滴泪。
……
另一个木屋窗内,一张破桌一个小炉,炉火上还吊着已经烧开的破水壶,导致屋里又闷又热,墙边一张破床,上面躺着陆航,没点灯也不暗,因为那倒霉炉火比油灯还亮。这是孔岩的住处,孔庄没禁闭室更没牢房,白天陆航关哪都行,晚上得换个省床位的地方,他这屋是单人住,被他自愿贡献出来当临时关押区。
天儿这么热居然还在屋里点炉子,老孔这是在锻炼毅力吗?陆航无奈下了床,考虑要不要用水壶把小炉子浇灭,结果肯定是满屋子烟灰,犹豫中。
这时屋门开了,说是关押,可对象是陆航,根本不上锁。
“王强,你赶紧给我想辙把炉子灭了!这我就算脱光了也没法睡!”
进门的王强摘了军帽,忍不住又解开了风纪扣,看看小火炉点头:“一会儿我去厨房拿个火盆来把炭掏走。哎,哥,我过来是提醒你件事,你可别再跟苏姐那说‘拒绝回答’这四个字了,这幸亏是我提前清了场别人听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