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哭了片刻,许仁华抹去了自己脸颊上的泪水,抑制住了哭。他帮母亲碗里加了点热饭和带上一点热气的野菜 ,然后去向母亲的房间,来到母亲的床边,将碗递给母亲,要母亲快点吃掉它,母亲望望他,将自己的碗接过 去,但她没有立即就吃,因为她的心中还在痛苦着、悲哀着,她忧虑着,自己拖累儿子要到什么时候?家中的 苦日子又何时才能出头?但她的忧虑归忧虑,悲哀归悲哀,痛苦归痛苦,面对着许仁华的再三慰求,她也不得 不吃起自己碗中的饭菜。然而,她又时刻舍不得自己的儿子许仁华,时刻关心着自己的儿子许仁华,当她一口 饭团还未咽下,她便嘱促他立即去吃饭。
许仁华望望她点点头,关切母亲几句,一会儿离开了母亲的床边,来到了客堂,当他看到桌上自己吃的饭菜时 ,心中突然感激和悲切,他感激陈叶琴,悲切自己这么苦,没有留下自己亲爱的人在这吃饭。所以,他面对桌 上的饭菜,一边吃着,一边流泪,心中十分思苦和眷恋。
就这样,这顿饭他吃上了半小时之多。以前姐姐有过,妈妈有过,而这次他是第一次,之所以是第一次,因为 他从现在开始,才真正体味到这人间世道,劳逸共存,什么是苦,什么是悲;什么是恩,什么是情;什么是忧 ,什么是愁;什么是想,什么是恋;什么是恨,什么是爱。因为他从现在开始,才真正觉得人活在尘世的艰难 和不幸。因而,他半个多小时吃下这顿饭,这是在所难免的,是一种人之常情。
可是,当他吃罢这顿饭以后,天已经黑沉沉的了。而这顿饭算是中饭呐?还是算是晚饭呐?这就说不定了。他 只知道,天色已很晚很晚的了,他帮母亲安顿好了,洗好锅、碗、筷,而他却睡不着,是想念陈叶琴呢?还是 思虑自己的未来呢?这两者之间,他几乎都在想,都在思,而面临着自己的家境……他忧心重重,渺茫无边, 他感到自己的思想,是在痴心,是在妄想,他为此苦苦流着泪。而泪水常常使他想起自己家中的艰难与不幸, 而这些艰难与不幸是一次次,一回回地等着他的。他预料着,只要顾云掳、朱以珍、乱成风这帮人活着一天, 他的艰难与不幸是在所难免的,一次次,一回回地轮到他的身上。
是啊,他的这种预料却是在其中的。两天过后的一天下午,天色惨淡得发白,本来勃勃生机的柳树、绿丛、鲜 花等,一下子失去了阳光的普照和培养,一下子失去了春风的扶摇和飘柔,呈现着一片芜残零落的景象。而这 片芜残零落的景象,似乎把人间一下子变得冷酷无情了。而这宗冷酷无情已经在玉业综合学校出现了。
在玉业综合校门口左边的墙边面前,正围着一群男男女女的学生,他们翘首看着墙头上一幅用白纸黑字写成的 通告,通告上这样写着:
根据上级关于“今后学生读高中上大学必须由贫下中农推举”的指示精神,经校革委会研究决定,以下同学不 得再读高中的名单如下:
高一<1>班:张文友,家庭成分:富农。
杨中华,家庭成分:地主。
许文琴,家庭成分:历史不清。
高一<2>班:许仁华,家庭成分:反革命。
徐财富,家庭成分:富农。
杨怀新,家庭成分:历史不清。
高二班:
张文生,家庭成分:历史不清。
兰西明,家庭成分:地主。
特此通告!
玉业综合学校革命委员会:盖章。
玉业综合学校革命委员会主任:张重生。
XX年X月X日
同学们看着,一个男同学读了起来,当读到许仁华时,立在一旁穿着蓝军裤,套着黄军装的陈叶琴大吃一惊, 目光突然呆痴在这张白纸的通告上……“怎……怎么样?帮……去帮他呀……帮呀!”立在陈叶琴身旁的高宝,穿着件黑色茄克衫,面带得意的神色 ,故意挑逗道。
“你……关你什么屁事?帮不帮他……那是我的事!不容你管!”陈叶琴回过头来,气愤道。
“管,这次你可管……管不了他了!”高宝说着,得意地狂笑起来。
“你笑,笑什么?是不是又是你爸爸的鬼?”陈叶琴斩钉截铁地问道。
“是呀,又……又怎……怎么样呐?”
“是呀,又……又怎……怎么样呐?说话都说不清楚!”陈叶琴嘲讽着,从而引起了同学们的哄笑。
“你……你……”高宝结结巴巴,说不出话来,面色尴尬。
“我说的不对?”陈叶琴反诘道。
“陈叶琴,走!”这时,穿着白而发红的春秋衫,剪着短发的王静,背着书包,一把拉住陈叶琴的手臂道:“ 别同他这宗人罗嗦,我们找杨老师去……!”她边说边两人走了起来。
“我也去!”听到王静的话,目睹着王静和陈叶琴而穿着黑白春秋衫,打着两挂短辫的王娟,背着书包,也跟 过来。
“小姐们,等一等,我们一道去!”王娟说着刚起步,一位穿着灰色青年装,个子瘦长,脸形微长的男生,背 着书包叫着,和几名男生也跟过来,他们一起寻向杨老师的办公室。
他们走后,在场的也只剩下高宝和其它班的几个同学了。高宝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向他们不服气道:“你们 ……顶……顶个屁……屁用!别……别做……做梦吧!”他说着,去了自己的教室。
而领着同学们去找杨老师的王静、陈叶琴、王娟他们,这时已来到杨老师的办公室门口,但办公室里没有杨老 师,只有几位男女老师在伏在办公台上批改作业、看报纸、聊天、议论着:“这次据张重生主任讲,因成分失 学的可有好多个!”、“唉,孩子归孩子,这成分与他们有什么关系?”、“就是嘛,上学,尽义务教育,国 家是派到用场的!”、“哼,政治总归政治,谁都说不清!”、“许仁华是全校的尖子生,这次恐怕也要退回 去!”、“不是恐怕,而是一定要退回去了!”
“陈叶琴,我们走!”王静听到这话,心中一沉,拉着陈叶琴便走,其他同学便跟着。
“杨老师可能在宿舍,我们到那看看!”王娟道。
“去看看再说吧!”王静道。
“嗯!“王娟点点头走着,他们一起走向杨老师的宿舍。
到了杨老师宿舍,杨老师宿舍门关着,只是窗户开着,床上的蚊帐放下来可以看得见。陈叶琴和王静各喊一声 杨老师,但不见杨老师从蚊帐中钻出来,于是,王娟骚骚头自语说,杨老师会上哪儿去呢?王静看看王娟说, 我们去教务处看看,便走起来,大家跟在其后,一同寻向教务处。他们到了教务处,教务处的门半开着,里面 不断传出杨老师和教务主任张重生的争吵。他们见此,便暂立在门口,听听他们两人究竟在吵什么?于是,他 们听到教务处里传出这样的争吵。
“张主任,这个通告来得突然,太突然了!这是想不到的事情,我想……许仁华同学是不是把他给留在学校… …”杨老师道。
“不行不行!一个也不能留!”张重生道。
“可,我们班许仁华是个奇才,他舞文弄墨,吟诗绘画,样样都行!近几年,他为我校争得了不少荣誉啊!还 有,许仁华同学善于帮助后进同学,而且每次总分在全校学生当中都是名列第一,前年他物理竟考全县第一, 去年他语文抽考还是全年级第一,这样好的同学,学校把他驱逐出去,你不觉得可惜吗?”
“哈哈哈,可惜什么,成绩再好,如今顶个屁用啊?”张重生大笑着说。
“你……你怎么能这么说呢?”杨老师气得发抖,责问道。
“哈哈哈!”张重生一笑说:“不这么说,我怎么说?杨老师啊,杨老师,你也太书生气了,上面的指示,要 求什么样的学生,就什么样的学生,要谁留下来,就谁留下来,这不是买萝卜青菜,随意可以挑来挑去,你我 有什么办法?谁都没办法!这是斗争,阶级斗争……!懂吗?上级指示我们要贯彻,对于成分高的学生,我们 学校一个都不能留!要知道,我们的学校是贫下中农的学校,既然是贫下中农的学校,就应该为贫下中农的子 女服务,而不是为叛徒、反革命、地主、富农及坏分子的子女服务,你杨老师该明白了吗?”
“可……”杨老师支吾着。
“可,可什么?说呀!”张重生着急道。
“可上面不是一再在说,对于家庭出身不好的学生,重看个人表现吗?表现好还可以入团、入党嘛!这与他们 的父母又有什么关系呐?既然这样,又何况读书上学呐?”杨老师反诘道。
“那是以前!以前的事!现在可不同啦!”
“哪儿不同?”杨老师追问道。
“哪儿不同……这不是很清楚嘛!现在阶级斗争复杂,革命形势严峻,你不知道?哼哼!”
“可许仁华的确是个品学兼优的学生啊!”
“现在没有什么品学兼优,只有阶级斗争觉悟!或许你还不知道,张铁生敢于反潮流,交上了白卷成了英雄, 组织上给他上大学,你们班集体成绩再好,许仁华学习成绩再优,有何用?又有何用呢?”
“你……你的学校是干什么的?”杨老师有点激动。
“学校当然是学习的场所了。”
“既然这样,那么……”
“杨老师,你嘛也不要激动了,这个通告嘛……都是上面的意思,我是没有办法的!再说这一‘运动’,谁敢 怠慢轻蔑?这是斗争啊,杨老师!”
“这我管不了,反正,你们要将许仁华留下来!”
“杨老师,你这个态度……我警告你,不要丧失无产阶级立场,站到敌人一边去!许仁华的父亲是反革命,这 你是知道的!”
“你威胁我,我不怕,我只知道,对国家,对孩子,尽到我做老师的责任!”
教务处里杨老师还在和张重生争吵着,立在教务处门外的王静听得可不耐烦了,她便朝着大伙道:“我们进去 !”
“这……”王娟首先有点犹豫。
“怎么,怕啦?是不是怕张重生把你给吃了?真是胆小如鼠!怕就别跟到这儿来!”王静毫不客气地道。
“我……我是怕影响不好!”王娟解释道。
“呵,没想到……”王静鄙视一笑,望着王娟,再看看陈叶琴道:“我们的王小姐觉悟挺高的嘛!看不出!看 不出!”
“嗯,就是的嘛!”一个男生道:“大概快要入党了,现在是考察期,不能轻举妄动!”
“我……”王娟说不出话来。
“许仁华是我们的班长,他是全班,仍至全校的优等生,他关心我们,帮助我们,可是,学校还要开除他,把 他赶出校门……”王静眼眶湿润,心情压着沉重和愤慨:“难道他许仁华对我们,对你王娟错啦?关键的时候 ,缩在后头,这不能算人!”
“王静,你……”王娟沮丧着脸说。
“怎么?我怎么啦?我说得不对?你叫大家说说!”王静责问道。
“王静,算了,关键时刻,我们千万不要伤了和气!王娟的性格你是知道的,她不过有点爱面子,她不进去, 咱们进去!”一直心情沉闷的陈叶琴这时开口劝说王静道。
“进去就进去,有什么好怕的!”王娟显得十分坚定的样子。
“唉,这才是个好同志嘛!”一个男生笑着说。
“谁要你罗嗦?真烦人!”王娟说着,睥了他一眼。
“那你进去啊,带个头嘛!”那个男生道。
“这是我的事!”王娟说着,第一个走进教务处,陈叶琴、王静和同学们也跟着走进教务处。
教务处是砖瓦结构的房屋,面积大约三十多个平方米,屋顶搁着粗粗的梁头,顶上顶着用石灰水刷成的网砖, 四周墙壁用白石灰水刷过,但显有少数的块块黄色斑迹。在东边墙壁上,贴有各班级的学习进度表,其两边是 红纸白纸用黑字写成的标语:“将*****进行到底!”、“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知识是人类走 向进步的阶梯!”等。在正南面的墙壁上方贴有马、恩、列、斯和***头像。教务处里共放三张写字台在正 南方的墙壁下,上面放着些文具办公所需物品和几张椅子各占所需,东西两壁壁下的南面,还有两只大柜,里 面装着杂五杂六的东西。五十岁左右岁的张重生,长长的个,脸略圆,两腮皆有胡渣,带一副老花眼镜,他此 时,正穿着一件灰色中山装,一条黑色长裤,踢着一双黑色皮鞋,口叼着一支香烟,在一只大柜旁边踱来踱去 ,听着杨老师对他唠叨。
“威胁我,我这是为了学校好,至于立场,我是在帮助长在红旗下的孩子,这有什么?有什么?”杨老师面对 着张重生直立着,心情十分郁愤:“搞到上面去,我也不怕!”
“杨慈祥同志……”张重生突然调过脸来叫着。
“杨老师!”这时王娟叫着和同学们进来了。
“你们来这干嘛?”杨老师调过脸来问道。
“我们来……”王娟胆怯着不敢说出来。
陈叶琴瞟了王娟一眼,对杨老师道:“我们来找张主任!”
“找我……”张重生拿香烟的手,指了指自己道:“干嘛?”
“干嘛?你还在装?”王静气虎虎地道。
“装……我……我装什么?是不是为了许仁华?”张重生略带微笑道。
“不错,我们是为许仁华而来!”陈叶琴沉着脸道:“他是我们的班长,是我们班的优等生,他善于帮助同学 ,也为学校争得了许多荣誉,我们前来是向校方求情,希望校方,特别是您张主任,能把许仁华同学留下来, 千万不能驱逐他!”
“对,我们请求张主任您帮忙!”王静哀求道。
“张主任望你高抬贵手!”一个男生道。
“我们是不会忘记您的,张主任!”王娟道。
“哎呀呀,你们这是搞什么?这是搞什么嘛!许仁华的父亲是叛徒、是反革命,你们外面的通告没看?这是阶 级斗争!阶级斗争懂吗?这怎么能调和呐?啊!这不是胡闹吗?哼!”张重生说着,扔掉手上的烟蒂,激动地 踱来踱去。
“许仁华的父亲抗日战争时期就积极参加革命,说他是叛徒、反革命,这纯属是少数人的诬蔑陷害!”王静插 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