昌平一十六年腊月初十,延州城下起今年入冬以来第二场大雪。
一大早,刘远洲顶着漫天鹅毛般雪片步行来到延州院功房大院。
他的头上、肩上已积了一层雪。走到屋檐底下,跺跺脚,身上的积雪便簌簌掉下来。
此时院子里空荡荡的,各办公房都房门紧闭,一个人影也无。
来早了。
他是腊月初八进的延州城。
较武团并未在延州城休整一晚,放下许红和刘远洲二人后便继续南行。
二人进了城,许红便作主放他一天假,准许他休息一天再去院里报到。
刘远洲直奔他堂叔刘家礼家。昨天在他堂叔家休息一天,今天正式回院上班。
陆陆续续,功房诸人踏着风雪到来,看到刘远洲,都热情打着招呼。
不一会儿,便见尤士亮的身影在漫天雪花中缓缓走来。
刘远洲赶紧冲出屋檐迎上前去。
“回来了。”
尤士亮露出温和的笑容,语气亲切。
“嗯!前天刚到的家,今早来向您报到。”
刘远洲回答。
二人相跟着走到尤士亮办公房门前,尤士亮推门而入,刘远洲跟着走进去。
屋里十分寒冷。
刘远洲赶紧把炉子生起,又要去烧上一壶水。
“别忙了,等下有人来做。过来坐,说一说一路上的情况。”
尤士亮说着,在办公桌后坐下。
刘远洲在他对面坐下,开始把从延州城出发起,一路上发生的大事大致说了一遍。
只一件,东方石门向他私授轻功之事,因透着古怪,他并未说出来。
尤士亮认真倾听,不时插几句话,或询问,或点评,刘远洲反而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
他这才后知后觉,原来能杀鲁不杀是多么侥幸;雪山之巅暗劲比武,许红又有突破,不久便会步入化劲;孙香主的取胜疑似取了巧。
又问起功夫,刘远洲也如实作了回答,并详细讲述那次突增两节桩功的感悟。
“管事,这就是顿悟吗?”
“嗯,是的,但这种事可遇不可求,也是你平日积累深厚,所谓厚积而薄发便是如此。所以练功万不可懈怠,要日日坚持,不要骄傲,心存侥幸。”
怕他骄傲自满,尤士亮忍不住说教他几句。
刘远洲赶紧表态:“管事尽管放心,我一定勤加苦练,绝不松懈。”
“哈哈,你有此觉悟便好。以你当前状况,不要焦急,把心放平,每日正常练功便可,体悟整劲成就武师自会水到渠成,这个时间绝不会太长。”
尤士亮开怀大笑。
以他预计,刘远洲成就武师也就在这几个月间,天资当真是万里挑一,也不枉他极力维护了。
一时老怀大慰。
不过又想到刘远洲所说的队伍紧急返程之事,他又敏锐意识到当时必定发生了什么大事,只是刘远洲层次太低不被告知而已。
他打算等会儿便去找许红询问。
“好了,时辰不早了,你去长江那里报道吧。”
尤士亮说道。
“呵呵,我从关外带了些特产,晚上下班后拿给您,劳烦您稍等片刻。”
刘远洲又笑道。
“呵呵,有心了,好,你快去吧。”
尤士亮笑着撵人。
从尤士亮办公房出来,刘远洲便径直走到张长江办公房。
房间内却不见人影,他又走到马东他们办公房,被告知张长江去兵房办事去了。
已近年关,功房诸人均是忙碌异常。年末考评,绩效奖励核定,全年总结等等工作都要在年前完成。
而且要留有一定提前量,杂房是根据功房考评结果发放全年奖励银两的。若因他们工作拖沓而导致奖励不能按时发放,那是会被全院上下唾骂的。
是以,马东等人忙的脚不沾地。
作为功房一份子,他自不能袖手旁观。主要业务做不来,他便协助马东做些校核复查工作。
忙碌起来时间过得很快。
临近午时,张长江终于归来。
他一脸疲惫,一屁股坐进椅子里。罗晓眼疾手快,赶紧给他端来热茶。
端起茶咕嘟咕嘟一口气喝完,长舒口气,张长江才长舒一口气。
“唉,兵房老牛真是一头犟牛,就为一个小功,几两银子的事,硬是跟我磨了一个上午。小罗,给牛爱芳把那个功记上吧,我是怕他了。”
他抱怨着,吩咐罗晓。
罗晓答应一声去办了。
这时他才注意到刘远洲,便招招手。
刘远洲赶紧放下手中活计走过去。
“远洲你可回来,怎么样,一切顺利吧。”
张长江站起身来,亲切地拍着他肩膀,笑着问道。
刘远洲笑道:“还算顺利,全须全尾地回来了。”
“哈哈,看来你这一路也不算太平。”
张长江哈哈大笑。
又道:“马上中午了,走,咱俩先去食堂吃饭,给我好好讲讲一路经历。”
于是刘远洲跟着去往食堂。
陪张长江在功房小食堂吃罢午饭,因他在号舍的铺盖被褥在出发去关外前便拿回他堂叔家了,故而中午便在办公房将旧休息。
下午继续忙碌工作。直到快下班才跟马东说一声,赶到杂房他堂叔办公房,取了礼物又赶紧来到山脚广场。
正好看到张长江下来,便把礼物给了他。是一些肉干果干等特产,不值几个钱,张长江便笑着收下了。
不一会儿,尤士亮的骡车也到了,刘远洲又把东西放他车上,与给张长江的大差不差。
往后五六日,刘远洲在功房忙得昏天暗地。
其间,趁着夜里,他也请了功房马东等一干执役吃了一顿饭,也和管执事、牛宝元等杂房众人相聚喝了一回酒。
一直到腊月十八,功房工作终于告一段落,刘远洲便跟张长江告了两日假。
延州城北郊马家庄,石家酒坊。
张丹丹肩上挑着两个大竹筐,有些吃力地走进一个空间巨大的瓦房。
瓦房内蒸汽缭绕,一股热气扑面而来,她放下扁担,歇口气。
外面数九寒天,滴水成冰,房间内却温暖如春,简直是两个世界。
在她左手边,五六个十六七岁的少女穿着轻薄的衣衫,裤脚挽到大腿根,如莲藕般的小腿不住踩动着。
她们一边踩着,一边说着什么话,不时发出一阵阵银铃般的笑声。
张丹丹不觉露出一丝羡慕的眼神。
踩曲姑娘,大冬天的,我要是能干这活儿便好了。
“丹丹,别歇了,等下被拓管事看到又扣你工钱。”
她身后,一个四十大几的汉子挑着两只更大的竹筐走了进来,轻声说道。
“好的,马叔。”
张丹丹赶紧挑起竹筐,跟着那汉子的脚步走到一处大池子边。
那汉子把四只竹筐中的玉米粒都倒入池子里,二人挑上空竹筐朝外走去。
“你脚步放慢些,但不要把担子放下来。”
他传授着做工的经验。
张丹丹朝他露出感激的笑。
“张丹丹,在哪里?”
外面传来一个声音,巧的正是那拓管事的。
张丹丹和那汉子脸色均是一变。
二人快步走到外面,见一个五十多岁下巴留着一尾鼠须的老汉正站在那里。
“拓,拓管事,我可没偷懒。”
张丹丹一脸紧张地说道。
先前那汉子也连忙出声作证。
斜了她一眼,轻哼一声,拓管事道:“跟我出来一下。”
说完转身背着手朝外走去。
犹豫着看了一眼那汉子,又眼瞧拓管事走远,张丹丹咬咬牙,放下扁担快步追去。
是你叫我去的,可不是我偷懒,若再扣工钱,老娘豁出去要跟你闹一闹。
她恨恨的想着。实在是拓管事太苛刻,她来干活十多天,工钱就被扣了二十几文了。
二人走不远,来到一处装修颇精致的厅堂。
一个气度不凡的少年和一位颇为富态的老者正坐着喝茶,旁边站着一个小厮打扮的青年。
“东家,您怎么来了?”
“二娃,真的是你!”
拓管事与张丹丹几乎同时惊叫出声。
那气度不凡少年正是刘远洲。
他站起来,走近张丹丹笑着说道:“丹丹姐,我来看你了。”
看着眼前这个几乎高自己半个头的表弟,张丹丹一时激动莫名,说不出话来。
“哈哈,刘贤弟,你们姐弟二人叙叙旧,在下便不碍眼了。”
那富态老老者起身笑着说道。
刘远洲朝他道声谢。
那老者便带着小厮与拓管事离去,只是那拓管事脸色却十分难看。
“二娃,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想着来看我?”
见没了外人,张丹丹抓住刘远洲的手,激动的说道。
“回来十来日了,只是院里工作实在太忙,直到今天才请假过来看你。”
刘远洲解释道,又问她:“你在这里干的怎么样,没受什么欺负吧?”
张丹丹眼底闪过一丝黯然,笑着说道:“很好啊,管吃管住,比原来布坊做事好多了。”
她虽过得不如意,但还能忍受,便不想给表弟添麻烦。
在她看来,自家表弟也是靠着他堂叔谋才得一份差事,刚站稳脚跟。若因她而总是麻烦他堂叔一家总是不好。
刘远洲敏锐捕捉到那一丝黯然,心下已然明白他表姐并非如她嘴上说的那般好。
他不禁对他堂哥生出一些埋怨来。
原来,张丹丹被榆州院的人送回延州城后便在刘家礼家住下。她性子好强,住不久她便想着出去做事。
去到但原来做事那家酒坊,但已不再招人。
三爷不放心她独自出去找事做,便吩咐刘远扬帮着寻个差事。
刘远扬又托朋友帮她在这个石家酒坊谋了份差事,之后他忙于工作,并未再过问这事。
昨天晚饭间,刘远洲说起次日要探望他表姐之事,刘远扬便记在心里。
今早他特地告半天假,亲自与那朋友把刘远洲引见洒坊石老板。
石老板听闻刘远洲在延州院做事,又是两位府衙书吏引见,自是异常重视,亲自带刘远洲来酒坊见人。
当下,刘远洲也不点破,与张丹丹聊些近况,并询问她过年是否回庄里。
张丹丹说不回,刘远洲也不劝她,约定下次见面日期,便离开了。
张丹丹返回作坊,挑起扁担正要做事,拓管事立即笑着迎上来。
一把夺下扁担。
“丹丹呐,你哪能做这些粗活,我给你换个活,嗯,你可会算术?”
张丹丹摇摇头,一脸茫然。
“嗯,那你先做踩曲吧,工钱给你涨到二两银子每月,你可愿意?”
拓管事笑吟吟地看着她。
看着他左脸上五道清晰的红印,张丹丹顿时明白过来什么。
点点头。